莫名收得仙教曲云必至的拜帖,值此时机,康雪烛心下平白起了几分犹疑。他自然听说,高绛婷为七秀琴秀,最与昔日昭秀曲云交好。然自曲云回归五仙教起,教中事态频发,作为主事者,本不该有闲来万花一观刻像之事。
此人之事他也有所听闻,观其行事,颇有界限,是非曲直,洞察幽微,慧眼明断,而动作玄妙常无人追及,往往出手,初不知此种用意,受者才后知后觉命脉为其捕获。不乏有人叹此女经世之才,运筹帷幄,短短数月便收纳五毒教众归心,如此之人,今日突然应邀至万花观礼,又是否……
刻刀一歪,划过石雕眉尾,带出轻轻一道刮痕,紫衣的客卿神色阴翳下来,指节缓缓收紧,将手中初具眉眼的木雕捏成粉末。
要谢羽说,疑心生暗鬼,恐怕也不过于此。若他身家清白,有何介意于多她一位访客呢。
至于万花,号有素手清颜的康客卿为免人打扰,要求访客在外等候,不可近看时,江湖众人皆不意外。
这是大师怪癖。不过能一观“素手清颜,无骨惊弦”二人合作的惊世之作,这一二癖好,也不足为怪了。
六月,花海盛放,宾客尽至。
初四晨光正好。
长空朝霞落尽,柔光于山峦之尽头,照入这青崖深处。
她已于刻室静坐相侯。
大多到这一日,这些女子或羞怯,或期待,皆静默无言,而至他执刀,便紧张,至他辟骨察微,惊慌变色。可为何要畏惧呢?
她们明明是那样欣赏着他的造物,能够成就文秋,成就这世间将绝无仅有的一尊美人的表里,她们应当为此感到高兴。
他已看过许多这样的人,明明口中说着多么欣赏他的技艺,临到需要她们相助,却目露惶恐。不过无妨,事到临头,也不容她们反悔善变。
高绛婷与她们唯一的区别也无非是,她有着确然世间难寻的,完美的部件。
将是他为文秋献上的最后一礼。
“蒙上盖头,这莫非也是康郎乐趣?”
盖头下的女声柔柔和和相问道。
听之似乎与平日的高绛婷并无不同。
康雪烛有些意外。他于烛火上烧灼着一把精致的刻刀,沉默了下,毫无破绽的应道,“一笔一刀刻画,难免无趣,阿婷且等等,不若如此,待你得见,又如何眼前一亮呢?”
在桌边坐着的少女以袖掩唇轻笑,“康郎倒是体贴。”
“若成就此像,还需得阿婷相助。”
“康郎但讲无妨。”她应的温和坦然,毫无犹疑迟滞。
“且将手伸来。”他走来一步,刀刃已近至眼前,声音却温柔依旧道。
蒙着盖头的少女便施施然从袖中探出了手。
触及那双妙手,康雪烛目光一凝。
那的的确确是一双美人手,骨相皮肉皆精致。
然而……那绝非是号称“无骨惊弦”之手。
莫名地,他无意先退了一步,正欲待问,被那双手握住了拿着刻刀的手,那是双修长的,白皙的手,温热柔软,却似有着千钧之力。
女儿家于红色头纱下笑问,“康郎何必却步?是阁下,对这双手不够满意吗?”
本属于琴秀的曼妙娇柔的声音化作另一个陌生的,却温柔平和的女声。
康雪烛欲挣不得脱,手上已青筋迭起,临到头,却冷静下来,确定道,“昭秀曲云?”
谢羽心道,能在江湖留有名姓的,果然都聪慧过人。
“素手清颜康雪烛,久仰。”
久闻恶名。
她起手摘下红色盖头,看向面前清俊的男儿,如此一副好皮囊,谁又能想到,这是个杀人刨尸生解活人的魔鬼?
她有一双漂亮的眼睛。
在看到她时,康雪烛第一反应只是如此。
看来他的消息还不够,否则“文秋”该有这样一双眼睛才配的。
那是一双慧眼。
江湖上是有这样的传闻。
任何诡谲的阴影,都将在这双眼睛中,无所遁形。
康雪烛也会有这样一种感觉。
就像她早已看破他所有不可明说的过往。
卡擦。
清脆的骨裂之声。
还未来得及反应,剧痛之下,康雪烛顿生一头冷汗。
她松开手,手腕翻转间卸下他手中的刻刀,行至屋中那尊精致的美人像前,“我曾见一人,也钟爱雕刻,世间风物,经神来之笔,留于他手。”
“他可为逝者留生与人,而阁下,康氏二公子,你又为何呢?”
她一语道破他的来历,康雪烛竟有一种果然如此的荒诞感,也不再作谦谦君子模样,绕着那雪色皎洁无暇的刻像避开一步,冷面相待,“我为爱妻,有何不可。”
“你为文秋?”真是荒谬。文秋在阎罗面前都得喊冤。
以挚爱之名,便能剖活人,解骨血,杀人无数吗?
若有文秋在世相劝,他便不会如此?只怕未必。要谢羽说,即使亡者不便在阳世言语,生者也不该如此肆意的扯来当作满身孽债的借口吧。
“不要动她!”眼看着她堪堪将要触及那尊石像,康雪烛脸色铁青。
还未待他出手,侧室的工笔画架豁然而开,露出其间密室。
“所以,你当真是骗我?”
粉白罗裙的少女行出,话还带着颤音,但此刻神色竟冷静无比。
看到那张熟悉呢脸,康雪烛面色微变,“……阿婷。”
“够了!”她挥剑刺来,“七秀坊容不下负心人,你该知道的!”
“……”康雪烛拂袖挡开,翻身落定在木桌上退了一步拉开距离,见她神色,一时皱眉。
在那咫尺之间,高绛婷仰脸望向他,良久,“我真为我们痛心,看上你如此一个薄情寡义之人!”
她看似是知道了。可她是知道,又能如何。
“成就在下手下最美的刻像,这不是你亲口答应的吗。”他闻言扯开了唇角,似真似假,似笑,又冷酷的相问。
世人总是如此,明明应下诺言,却又出尔反尔。人称琴秀举世佳名的高绛婷,明明口中对他的造物赞不绝口,她赞美,而他如今也不过借她双手一观,她却又在打抱不平些什么呢。
他的目光落在持剑的手上,皱眉道,
“阿婷,以抚弦之手提剑,你真是不成体统!”
谢羽在侧,有心有闲的伸出自己的手看了看,哦?是谁说抚弦之手不可执剑?
难免会有人在不利之时,借由世俗公认,借由人世所约定俗成的某种俗规,意图卸去他人的盔甲,约束他人,却对自己肆意放纵。而事实却是,唯有执剑者,才有力量保护自己抚弦的双手。
对于这种人……
高绛婷手持长剑,抬眸,握剑的指节泛出青白之色,“你害死那么多无辜女子时,你可知何为体统!你借文姑娘之名杀生无数,你可知羞耻!我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