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母子情深,素婉并不意外。
或许塔里讷钦也不意外,但宝勒尔是看不下去了。
同样是一个女人生下的孩子,为什么他的母亲,一心只想让格热做大首领?
哪怕父亲已经做出了决定,母亲还要为格热哀求——她甚至在提到自己的名字后,立时又否认了他,转而说起格热不坏。
难道他就坏了么?
他的确暴躁,且还有些愚蠢,可他自己的母亲,怎么能在两个儿子里分了先后,还把他放在格热的后头?
而且,不止是母亲,这座大帐中的任何人,都不会为他说一句话。
宝勒尔只觉脸上火辣辣地烧着。
他一伸手,掀翻了面前的案几,这响动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带到了他这里。
他张开口,既想说几句为自己分辩的话,也想说几句往母亲的心里捅刀子的话,可是这些话该怎么说,在案几倾倒在地的一刻,他就都忘了。
他大约真是不该做首领罢,他连说话的本事都没有!
宝勒尔的牙齿咬得极紧,紧到下颌都绷出了一条线,他恨恨地看了那对母子一眼,然后一言不发,大踏步地从帐中出去了。
而他甩开的门帘落下之时,塔里讷钦便道:“你们想追随他的,可以跟着去了。”
没有人动弹。
没有哪个贵族想和宝勒尔混——他们固然惊奇于大首领选了阿苏如,但如果要在阿苏如和宝勒尔里选一个人的话……
总不能选宝勒尔罢。
但到底还是有人站出来了,是一个男子,他说:“大首领的想法,一定有您的考虑,可是祖宗的规矩也是该守的。您要选一个孩子继承您的位置,至少也该让咱们议一议,选一选……”
这的确是胡人的传统了,素婉还在陈国当公主的时候,就听说过北方的胡族规矩与中原不同。立谁做继承人,竟然不是当父亲的说了算,还要部族中的贵族们聚在一起商讨了,大伙儿都同意,才能算数。
可是,瞧上去很颓废的塔里讷钦闻言看了过去,他说:“祖宗的规矩,是各个氏族的族长们,凑在一起选首领。但你们是谁?你们是我选出来的千户百户,怎么,你当自己是你们千户的族长了吗?”
那个千户短暂地愣了一下,旋即道:“我怎么敢这样僭越呢,可是,立女子做大首领的事情实在见所未见,我想,总是大家都同意了,往后她做事才顺当。”
塔里讷钦看着他,慢慢道:“让大家议过之后,只说同不同意阿苏如做首领吗?若大伙儿不同意,又该如何?”
“那自然是该让格热主子……”
“那便不必议了,我不同意。”塔里讷钦说。
这话说得实在无情,原本还互相依偎彼此安慰的母子俩闻言,俱都是满面不敢置信神色。
“阿爷!”格热终于忍不住了,踏前一步,道,“儿子到底做了什么,叫阿爷这样看不上儿子?!”
“你一直在我面前说些引我猜忌你大哥的事情,难道我冤枉你了吗?你的兄长如今是为了救我这个糟老头子战死了,你如何说?他若真是想做首领,想到不惜杀害亲弟弟,想到出卖自己的部族——他要是,要是真有那么狡诈,他怎么会战死呢?!”
格热被父亲突然爆发的呵斥惊住了,心下却觉得自己总算是明白了。
老头子这是对死去的长子心怀愧疚。
他本来也该愧疚的,要不是他自己对答尔忽心存猜忌,就算格热舌头也说薄了,该信任自己长子的时候,他也不会动摇。
他能信谗言,本就是心中存了不满。
可如今他要将自己的错误统统扔给格热。
仿佛他之所以说过叫答尔忽伤心的话,也全都是因为格热那会儿蛊惑了他似的。
偏偏格热是做儿子的,他不能指责父亲这是在欺负他。
“儿子只是欠考虑,并不是有意要诬陷大哥的,大哥为人坦荡,谁不知晓?”他说,“他是真正的勇士,谁不佩服?可是父亲这样指责儿子,说我故意害他,我实在冤枉啊!”他说着,便单膝跪下去,眼泪也流出来,眼睛通红通红的,瞧着很是委屈。
塔里讷钦抬起手,指着他的鼻尖,张开口仿佛想再说上几句疾言厉色的话。
可是,或许是格热的神情触动了他心底的伤恸,他终究是什么也没说,身体却突然就倒下去。
素婉就站在他身后,几乎不必想,便能伸手扶住他,口中接连叫了好几声“阿爷”。
可是,他再也没有睁开眼睛。
素婉慌乱而茫然。
塔里讷钦在生命的最后一天公布了他的决定,或许是为她能继位扫去了一些障碍。
可是——他还是早走了那么一会儿。
他留下的,是一对在哭声中彼此相望时,目光中满是警惕和厌恨的儿女。
和即将分裂的部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