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一处不显眼的小巷子深处,大风把一只小麻雀儿吹得东倒西歪,它扑棱着翅膀勉强从残破的窗户纸上震动翅膀飞走,又待了好一会儿,那双伏在窗棂上的眼睛才挪向了他方。
“仲显,若……你在那干嘛呢?”
陆宣扬用指腹把窗户上的纸抚平,转过头去,简松映正撩开帘子走来,手中还抱着几捧卷宗。陆宣扬蹙了蹙眉回道:“有个小雀儿,无碍。”他嘴里嘀咕着,“找的这地方属实是有些寒酸,这窗子我笨手笨脚修缮半天还是嘎吱作响,将军,你和张大人屋里的炭火还够用吗?”
简松映笑了笑他,把手上的东西重新放好在架子上,拍了拍手中灰,“陆大人,几日不见,我竟不知原来你是这么个体贴人的性子。我们要走了,用不着添炭。”
简松映此时穿着一身寻常人家的棉服,棉服甚至上找不到一丝做旧的痕迹,他随意靠在落了灰的架子旁,就像是落魄的公子哥。
这处屋子是当初简松映为了处理一些证据方便时托陆宣扬找的,刚搬进来的时候堪比进入了盘丝洞,不过好在隐蔽,甚至可以有足够的空间挖出个密室。
正在这时,身后的石墙忽然开始轻微地震动起来,屋中照明用的小油灯登时被风吹灭,张鹤仪咳嗽了两声从半开的石头缝里走了出来。他按下某个不起眼的装置,石门顿时严丝合缝起来,让人看不出任何端倪。
他抬头看了看被简松映放在架子上的书籍,从“四书”排到了“五经”,中间夹杂着几本话本,收回视线,对着二人说,“松映不在的这几日,陆大人时刻在大理寺盯梢,但是能够得到的消息实在还是太少。陛下那边我会再多留意着些消息,近来辛苦陆大人了。”
陆宣扬有些不好意思地拱手见礼,简松映便起身从门口铲了一把冷土回来,盖灭了盆中的炭火,屋子逐渐冷却下去,他伸手将挂在墙上的那两个帷帽拿下来,一个扣在自己头上一个递给张鹤仪。
“他们太狡猾,但百密终有一疏,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不是吗?”简松映拍了拍陆宣扬的肩膀,对张鹤仪递着眼神,“我得先去军营一趟,唉,咱们不能顺道了,伯显啊,稍后你出去给张大人叫辆车。天寒地冻,没事别老在这地方呆着。”
简松映有点后悔带张鹤仪来了这个地方,简直像是小老鼠跌进了米面堆!单是琢磨那些个四处挖出来的偏门消息就能让他废寝忘食破斧烂柯,可惜自己虽也急这没有尾巴的一连串案件,却不能立刻查个清白。
说罢,他最后看了那似乎依旧淡然无所动的张鹤仪一眼,微微颔首,又提醒道,“张大人啊。”
张鹤仪被他的“张大人”说笑了,忽觉他像是哄孩子似的,真叫个没大没小。他看上去十分认真地应下了,末了还清楚地说了句“有劳陆兄。”简松映这才离去。
走出一条枯木遮掩的死胡同,京城角落里的市井人声才拖着长尾巴涌了上来,简松映尽量把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地贴着墙根走,然而依旧避免不了时不时投来的打量目光——京城边上的百姓大多是外地迁移来,目光直率且不懂得避让。
生生走过这一段路,简松映一溜烟钻进了一个小巷子里,七拐八拐,借着自己还算不错的记忆力,抄近道绕到了西市东街里。不出意料,这里人多眼杂,摆摊的叫卖的更多,便无人注意到他。
简松映出了一口气,把帷帽掀开一个边,大太阳晃得他眯起眼睛,他快速地将这条街扫了一遍,得出了去军营的道,心中哂笑一番,觉得自己这份做派,若是做个贼,大抵也能混得如鱼得水。
然而这来西市没几回的“贼”还没乐开,便在走了几步路之后顿住了脚。
西市叫嚷嘈杂,偏偏就在他想入非非的时候,一个突兀的声音拔地而起钻入了他的耳朵。外地口音的一个苍老声音颤抖着提高嗓门,“就沿着这条道一直往南走么!什么呀……欸哟哟,你说这哪边是南嘛?介不你瞅那小酒馆了没……”
简松映心中警铃大作,登时便朝那声音寻去,只一眼之间,视野里便只剩下了一个嘴巴仍在张合的白发老头,搓着铜板上的浮灰垂眸目敛,问话那人一入人流便只剩下个背影。
连隐匿踪迹的防人之术都信手拈来的人怎么可能在南北通达的西市连路都分不清楚?这人有鬼。
简松映目光钩子一般死死地盯着那人,在拥挤的人潮中,与他仿佛形影不离。几个故弄玄虚的虚伪过招之后,那人从人潮中一跃上岸,獐头鼠目左右一扫,蚂蚱一般眨眼梭入一间当铺。简松映靠在一旁茶馆的桩子上,将他手中的东西看得一清二楚。
须臾之后,那人肚子鼓鼓囊囊,从当铺里“吃饱”出来了。不知道他“胃里”的东西有没有来得及消化,但看上去却是十分满足了。又是满满表演痕迹的漫不经心,那人朝四周张望一眼,目下并无可疑人等,迟疑了一会儿,大概是在盘算“上北下南”,再一会儿,专挑着小巷子消失了。
“嘿兄台。”
暗处空荡荡的小巷子里,从天而降的声音突然响起,一只骨节分明布满细碎疤痕的手落到了那人的肩上,一只来自南疆的紫金扳指就带在拇指。
那手旋即一把掐住了他的下颌,手指向上用力直捅向他的天灵盖,“嘎巴”一声脆响。
漏风的小屋子里灯火昏暗,陆宣扬尚未离开,听得身后房门上一声“咚”响,警惕地快速取下腰间匕首,一盏凉茶浇灭油灯,凑近木门。
陆宣扬将木门开了一个缝,那年轻人长腿一带别开门缝梭了进来。便看得简将军把背后一个“鸡崽”信手怼到墙角上,冲着陆宣扬一仰头,收敛又带着满意地笑道:“陆仲显,来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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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边简松映喜从天降,这边张鹤仪一早便嘱咐陆宣扬不必招呼马车,又遇到一“意外之喜”。
倒真是应验了那句“百密终有一疏”,又是全方面展现了什么叫做“无心插柳柳成荫”。张鹤仪刻意往上官遇和李景阳的香粉铺走去,他脸上的红痣被遮盖去,又用面纱蒙着脸,于是路人一样进去香粉铺溜了一圈,没有看到任何可疑之处,甚至上次那个小姑娘也依旧坚守着自己的岗位。
正当他给陈锦和李从婴各买了几盒香粉香料,撂下银子准备走的时候,却无意中听到从屋后走出来的伙计对一个人说了些什么,大概的意思便是:某款香粉的原料红叶又告罄了。那小姑娘脸上的神色突然就变了。
慢悠悠地看着手中的盒子,张鹤仪踱步又做了一会儿看客,听得那些人说,好像是质子府上购买了一批,直接烧毁了苟延残喘的最后一根大梁。
强风猛烈地把帷帽吹起,张鹤仪如冷月薄雾般的脸上也随之出现了一丝动容,潜伏了这么久的耶达瓦尔,终于在这个时候露出了马脚。
身为战败国家的质子,于情于理于事实,耶达瓦尔只是个北边高山草原上来的毛头小子,平日里被看着管着束缚着,哪来的能耐学会养自己的后宫了?既无女眷,要这么多香粉自然无寻常用处,必然不可能是与上官遇一样纯粹喜爱香粉的道理。
张鹤仪孤身在外,西市又离质子府很近,他当即决定先去质子府碰碰运气,在质子府前,和耶达瓦尔撞了个正着。
耶达瓦尔并没有因为自己身份的陡然转变而让自己生出些成长的纹路来,这位被阿耶达作为求和礼送来的质子举手投足依旧束手束脚,在见到张鹤仪被大风吹起的帷帽下的那张脸时,却似乎瞬间松了口气,好像绷紧的弦忽然松了一下。
“啊……”耶达瓦尔下了马车,行了礼,他的汉话已经有所改色,“张大人,我正要去你府上拜访呢,今早送的帖子,是张将军回复的,你看见了吗?”
张鹤仪的目光在他那绣花的荷包上停留了片刻,和气地微笑道:“自然。可否有幸与质子同乘一辆马车?”
“啊,那是,荣幸之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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