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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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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二十年十月,北方的天已转凉,而南州的雨季仍未止歇。陈宅后院的月季花被连日阴雨打得东倒西歪,泥地上满是花瓣残叶。陈蔚青站在窗前,看着水珠顺着檐角滑落,滴在石阶上,像是节奏凌乱的鼓点,敲在心头。

桌上摊着一摞报表,是这两个月香料铺的销售清单——空白多得惊人。

“日本人的东和商社香料大量倾销,价格压到市价三成以下,已经压得几家小行号关门。”王伯皱眉说道,声音不高,却重如石落,“若再不应对,我们年底可能连账面都撑不住。”

“东和那边怎么说?”她低声问。

“今天上午,他们托人送了口信。”王伯将那封薄薄的信摊在她面前,“说可以合作——由他们统一定价,我们来做渠道分销。”

陈蔚青没有立刻说话,只盯着那信纸半晌。

那上面写得清清楚楚:“贵方若愿与东和商社通力合作,本社愿以稳定价格供货,且承担部分关税、运输事宜,唯贵方需确保不对外出售自家香品。定价、宣传及包装,皆由本社统一设定。”

她盯着那行“皆由本社统一设定”时,眼皮微跳了一下。

“这不是合作,”她轻声道,“这是投降。”

空气一时凝滞。

王伯低低叹了口气,没有接话。

屋外雨势未歇,门外忽然响起叩门声。

“小姐。”女佣阿凤推门探头,“刚收到一封信,是从上海来的。”

蔚青一愣,忙接过信——是罗简寄来的,是她去上海之后的第一封信。

信封微湿,纸张泛着潮气,一看便是路上经了好些波折。她小心拆开,展开信纸,罗简跳脱稚气的字迹映入眼帘:

蔚青姐:

我真的到了!是真的!

你还记得我们一起看电影的时候我说的吗?我说“要是我能演哪怕一秒钟的那种角色就好了”——我现在在这里了,在上海,在那个他们都叫“冒出来就可能发光”的地方!

现在我和六个姑娘住在法租界边上一条小街上,一起挤在一间小屋里,屋子不大,走路都要侧着身,但我睡在窗边,窗户打开的时候,可以听到街对面的留声机在放曲子。还有人在唱洋歌,我去问,唱歌的那人说这首歌叫“日升之屋”。楼下是一个卖糖炒栗子的摊贩,晚上睡前还能闻到香味。

我睡靠窗那张床。床头那堵墙有点花了,可一抬眼能看到一点点黄浦江的光。每天早上天还没亮我就醒了,看着那一小块水光一点点从灰白变成银色,我都觉得自己是做梦。

我每天都去剧组跑龙套。第一天我穿得不合适,被场务骂了,还摔了一跤,膝盖青了一大块。第二天紧张得把台词念错,导演让我站到最角落。可第三天,有个副导演跟我说:“你长得挺漂亮的。”

他说他记得我的名字。

我听到那句话的时候,心跳得像要跑出嗓子眼。我知道这也许什么都不代表,但我还是忍不住觉得……是不是我真的离那个“可以被看到的自己”近了一点点?

我每天都很累。有时候连饭都顾不上吃,就在巷口买一碗三分钱的馄饨,一边走一边吃,吃到一半还得赶快跑过去候场。

但我不怕累。我在这里,好像每一步走出去,都是真的离梦想近了一点。

也许过几天我还得演死人,还得被人喊来喊去、穿别人的鞋、念别人的话,可我还是觉得开心。

有的时候,有人在街口晒衣服,阳光打在那些旧戏服上,风一吹,它们就像真的活起来了。那一刻我觉得——我也可以。

我不知道我会不会成功,也不知道是不是终究只是个梦。但我想试试看。

蔚青姐,我会一直写信给你们的,婉芝姐在法国,我不知道怎么往西洋寄信,如果你写信给她,记得一定要转告我的事。

你们要保重,还有,帮我照顾哥哥,如果有一天我的名字真的被印在银幕上,我一定先写信告诉你们。

罗简

民国二十年·上海

信读完时,已是傍晚。

天色压得低沉,像是要落雨,东风从窗缝灌进来,吹乱了桌上的香料账页,也吹皱了她本就不安的心绪。

桌灯未点,屋子里昏暗一片,只有那封信——那封带着少女笔迹与糯米浆味道的信纸,在阴影中亮得近乎柔和。

蔚青将信折好,放进抽屉,动作轻得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她坐了一会儿,盯着那抽屉出神。

这些天来,她一直陷在一团沉闷的漩涡里。

东和商社的货单一张张送来,香料库存像积水一样堆着不动,账本上的数字越来越难看,连那位素来支持她的王伯,近日说话都带上了几分含糊。

有人开始低声说,是不是要换条路;有人说,合作也未必不是条生路。

她压住一切情绪,日复一日地翻账、见人、试香料,每一件事都做得不差分毫,可就是觉得,心里有块地方,越来越像捂久了的湿布,发着闷气,又无处挥洒。

——直到这封信。

那些夹杂着馄饨味、街巷风和落日光的字句,就像是从上海吹来的一阵风,把她心底那口蒙尘的井盖轻轻掀开了一点。

“她真的在走她自己想走的路啊……”她喃喃道。

这一刻,她忽然想找个人说话。

不是在账房,不是在货号,不是那些日常生活里需要小心翼翼分寸拿捏的地方。

而是一个可以安静坐下来、不用解释、不用防备的地方。

她拿上抽屉里的信,披上外套,拿起雨伞,脚步轻巧地穿过廊下,掠过微湿的青砖地面,越过一盏昏黄的光,在夜色中轻轻敲响了梁悯初的门。

她在门口等着,脚步声越来越近。上次站在这里,是什么时候了呢。她想不起来了。

“谁?”门内传来一声温和的询问,声音不高,带着惯有的沉静,像是从书页间飘出来的音节。

她顿了一下,说:“是我。”

门后沉默了一瞬,紧接着,“咔哒”一声,门开了一条缝。

梁悯初探出身来,一身居家的素灰布衣,眼神里带着刚从书页中抽离出来的微微惊讶。

“蔚青?”他声音很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这么晚……出什么事了吗?”

她抬起手,举了举那封信,脸上浮起一丝勉强的笑:“罗简寄来第一封信,我觉得你应当想…知道…”

梁悯初怔了一下,随即微微点头,没有多问,只温和地侧身让出一条光影斜斜的路。

“进来吧。”

她走进去的时候,他顺手把门轻轻带上,动作一如既往地克制、安静。她顺着他指的方向往里走,进了他的书房,屋内灯光柔和,书桌上摊着一本翻开的小册子,墨迹未干,笔仍横在一旁的砚台上。整间屋子带着纸张、墨香与夜色混合的清冷气息。

她低声说了句:“打扰了。”

他回以一笑,眼神温润,仿佛从来没有将“打扰”两个字当真。

她在靠窗的木椅上坐下,手指还轻轻握着那封信,像是握着一只漂洋过海的小灯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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