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不久，上桌的香烧得只剩点尾子，裴时敏抬头往厅前看去，见着一身黑色圆领袍的耋耄老者缓步而来，他的步伐稳健，双目炯炯有神，带着不怒自威的气势。

“老师。”裴时敏站起躬身，恭恭敬敬作了揖礼。

曹祖罄不过才反应过来，又是一阵子兵荒马乱，他亦恭敬行礼道了声：“崔公。”

崔明德笑了笑，不以为意：“生分了，同三郎一样，子瓴唤某老师吧。”

裴时敏顿时感觉要两眼一黑了。

“之邬，怎么样？有什么看法？”

裴时敏被第一个点名，也是习以为常，他不慌不忙说道：“学生以为，外之政在国者，内之于国也，国之弱也，不为兵戈解自然为上。国之强，亦不可以妄举。如昭君出塞，文成公主入藏，俱良法也。”

“嗯。”崔明德点了点头，“明晰了意思，但思路却是笼统，照本宣科，没有自己的想法，丙上。”

“子瓴呢？”

曹祖罄学着裴时敏那样，语气却多了一丝谦卑，忽而他抬首瞥了崔明德一眼。

“在作答之前，学生敢问，老师选张说这道试洛州进士策问，是不是意在告诉我们：漠北，马上要乱了？”

崔明德眸色一沉，却没有出言，而是轻轻嗯了一声，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好吧…”曹祖罄为难，他擦了擦头上的汗，“学生冒犯了。”

“学生以为，外事数变，故国政欲数变。毋能封内，外忽世。顾前史，必取诫于后。唐以和亲为多，矜容蛮夷，始力盛；然外交而忽吐蕃之患，致为大患。每交兵接刃，皆以利为上，故有安史之乱，回鹘乘火劫之，叹息而叹。故吾朝所欲免宗庙之亡国，与蛮夷之交，而无所重利之忧；欲备万国，不可忘一国。”

崔明德赞道：“不错，子瓴有借前朝之思作答，可得乙上，现在你说说，何以见得漠北会发乱？”

曹祖罄腼腆，双手不停地作圈打转：“耶律洪基其人为人柔弱，讳言兵，不喜刑杀，学生曾听闻一件事，女真完颜部的酋长阿骨打曾与漠北勋贵进行双陆之战，漠北勋贵投琼失误，却擅自行马，阿骨打愤怒，竟抽小佩刀刺杀勋贵，而事后耶律洪基只道：吾方示信以待远人，不可杀。还有人举出王衍纵石勒、张守珪赦安禄山等事为例，耶律洪基不听，仍放归阿骨打。”

曹祖罄咽了口唾沫：“这样的人，不适合为君，漠北已显乱象，过不久迟早会更乱。”

崔明德淡淡一笑：“子瓴有识，某甚欣慰。张说的试洛州进士策问，五年前，我也考过一个人，我想给你们看看那人的答卷。”

崔明德走上正中的主位，从袖口里拿出一个长木盒，打开木盒，里面赫然放置的是一封被折叠过的纸张。

铺整开来看，娟丽秀气而又不失凌厉的字体步入眼帘。

盖张说之道，以民为大，为国之大道也。昔年，鲁哀公问政孔秋，其曰：‘水能载舟，亦能覆舟’；魏玄成道太宗言：臣又闻古语云：‘君，舟也；人，水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陛下以为可畏，诚如圣旨。

故君王以民为本，甚重之。予读唐史，亦有感于怀。开元八年，朔方大使诛杀突厥降户阿布思千人，并州部族惶恐，张道济率人二十，持节以安诸部，其纤微不畏，居其帐中，诸部以此抚之。开元九年，突厥降将康待宾反叛，攻陷兰池六州，阴结党项。张道济引兵万出合河关，大破之，党项反戈。军后不诛党项，反招怀之。

某意解之，其一，备周边诸国，不可因好则疏于防患。其二，以诚解其戾气，因发市以为互市。其三，效仿祖法，以上长城内外为一家，励其外族商客来赴中原。四者，强其力，使居外交而无败地。

外交胡、夷之道，犹治国之道也，处之异者有以制之。重在于不举戈而以民为本，亦在诚心二字，以诚待人，食小亏而得大利也。若必以兵解之，国亦不可以退。

读完全篇，站在崔明德身后的二人具汗颜，曹祖罄惊道：“其文甚善！”

裴时敏亦放下高傲的身段，朝崔明德躬身道：“学生辜负老师教诲，实在惭愧。”

崔明德不以为意笑道：“此文乃是大娘子十四岁之著，同你们一样，不过一炷香的时间思考，可她却比你们，强太多了…”

“今日找你们来，也不是为了损你们，过了秋闱，仲春即近，我也不瞒你们说，圣人是有意为大娘子赐婚的，进士科选的是人才中的人才，但也得配我崔家吧，你们说呢？”

崔明德语重心长道了这么一番话，拍了拍两人的肩膀，随后缓缓离去，独留二人沉思。

裴时敏一记重拳砸在了桌子上，他朝着崔明德的背影喊道：“老师！您放心，崔大娘子我娶定了！”

崔妙颖是洛阳一等一的娘子，要家世有家世，要美貌有美貌，要聪慧有聪慧，这样的娘子娶回去，是多少人都羡慕不来的福气，裴时敏的两个哥哥，一个尚了长公主，一个娶了随国公家的娘子，都比他这个三郎有出息。

他紧紧咬住唇齿，若他娶了崔家娘子，不说比大哥好，至少能比得上二哥，能得到阿耶的重视了。

走在暗中的崔明德听到了他的话，不由摇头叹息：“心浮气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