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慢腾腾转过头去,果然是薛林昭。
此时的薛林昭站在珠帘后,身体几乎与背后阴影融为一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方秀宁挣扎道,“我要,去洗花瓣。”
薛林昭沉默良久,直到方秀宁以为她要阻拦之时,才道,“春芽,去烧水。”
吃饱喝足之后,将军府工坊中炉灶中烧着热水,几人坐在桌旁忙碌着。
花瓣需要挑选,清洗,捣烂,熬煮,寒月和龙雀帮着打下手,尽量不让她沾水。
若是一定要碰,也是热水。
薛林昭在那之后离开便再没有露面。
小灶上文火煮着花瓣,赤蔷薇花香弥漫。
纯钧是练大锤的,大开大合惯了,干不来这种细致活儿,只能在旁边看着。
闻这香气口水都要流出来,小声道,“加点糖,加点牛乳,再冰一下……”
龙雀冷戳戳来一句,“将军亲手摘的。”
纯钧立刻一缩头,闭嘴。
寒月只好奇她在做什么,“夫人,为何在锅中加药材一同熬煮?”
“有的防虫,还有,固色……很多。”
寒月点点头表受教,帮着调整木柴,始终控制在文火,而后继续拿着小钵磨各种石粉和云母粉。
夫人说制笺要用,一定要研磨细细的。
方秀宁时不时用勺子搅拌一下,其余事不用她做,便坐着出神。
始终在意薛林昭站在珠帘后那个眼神。
当年她不懂林雪为何放手。
六年后终于明白,方家与当地州府和朝中均牵连甚多,当时的薛林昭绝对不能被看见。
从大婚见面那日她便开始怀疑一件事,于是她一步步试探,一步步得寸进尺。
如今终于更加确定。
薛林昭求圣上赐婚将她带出方家,千里寻沈汐来看诊,平时派人悉心照料,更是在外人面前无底线维护于她……
凡此种种,皆是因为愧疚。
粉红色染料煮好之后,兑好水倒进拖纸盆中。
趁着天色还亮,方秀宁准备好工具正式开始染纸。
生纸一端粘在晾纸杆上,缓缓将纸张前端浸入染料水中。
她手持晾纸杆缓缓拖动,让长长一张生纸张充分吸收染料,最后提起来,挂到晾纸架上。
久未开工,方秀宁也不急,慢慢找手感。
寒月她们一直在旁边陪着,偶尔帮着挂挂纸。
寒月是几个人中对她做的事最感兴趣的。
时不时问,“夫人,为什么这个是生纸?”
“没处理过,的纸,都叫生纸。”
“还有熟的呀?”
“处理过,就,就熟了,涂蜡,砑光,施矾。”
寒月胡乱点头。
方秀宁好奇,“你,不,不伺候笔墨?”
“夫人说啥呢,笔和墨怎么还要人伺候?”纯钧在后面小声问龙雀。
方秀宁,“……”有时候真怀疑谁是傻的。
“夫人勿怪。”龙雀过来行礼,温声道,“我们常年随将军在边关,宅中之事生疏,害怕伺候不好夫人。纯钧她大咧咧惯了,不懂这些,也不太认字,还请夫人莫怪她冒犯。”
纯钧只忙着给自己找补,“兵书我看的!”
方秀宁叫龙雀起来,倒是来了兴致,“什么兵书?”
纯钧五官比寻常人深刻许多,眼睛尤其深邃,偶尔也会有些奇怪的口音,她一拍胸脯十分自豪。
“带画儿的。”
“……”还真是不认字啊。
夜深,将军府陷入寂静,只有巡逻侍卫偶尔走过。
睡梦中的方秀宁呼吸急促,皱着眉头挣扎。
终于,她猛地睁开眼,已是大汗淋漓。
梦里尸山血海,苏家每一个人死不瞑目的脸都在眼前,醒来前晃在眼前的,只有一颗血红朱砂痣。
她蜷缩在柔软被子中,不自觉揪紧衣襟,看着母亲娴静的侧脸。
她就躺在那里,闭着眼,呼吸绵长,可偏偏不睁眼。
苏安竹,你是睁不开,还是不敢睁。
方秀宁怀揣着一个秘密,那是一张薄薄的信纸。
当年在方家下人的追捕中匆忙一瞥,那上面字字句句她至今记忆犹新。
护国大将军薛泽渊台鉴:
今边境局势风云变幻,周边诸国蠢蠢欲动,为保我朝疆土稳固,经枢密院审慎研讨,特下达此次军队换防指令。
……
你部需于本月二十日卯时,准时自落日城拔营出发,务必在本月二十三日酉时前抵达忘月坡……
……
枢密使古炳安
文祯二十二年三月初十
宣国只要消息不闭塞的百姓都知道,六年前,文祯二十二年夏初,边关发生一件大事。
前护国大将军在迎接军饷的路上在夹谷关被山匪伏杀,军饷尽数被劫。
薛泽渊一死,边关告急,朝野动荡。
年仅十六岁的薛林昭连披麻戴孝尚且来不及,临危受命奔赴战场稳定军心。
传闻薛泽渊独子自幼体弱,除却偶尔随其父到军中历练,从不在人前露面。
当时所有人都以为落日城完了。
连皇帝也没有把宝压在他身上,而是另外派将领掌兵,只将他当做一个薛家精神的象征带去战场。
大军抵达边关之时,司南国已经攻破落日城,骑兵直捣夹谷关。
临时集结的军队良莠不齐,与朝中临时派去的几位将领之间更是毫无默契,一时军心涣散,形势危急。
而薛林昭,单枪匹马于乱军中取下敌方将领首级。
酒楼茶肆说书人唾沫横飞,只说那薛林昭骏马扬蹄,长枪染血,枪头上还挑着司南国将领的项上人头,一时间宣国士气大振。
薛林昭在震慑住军中将士之后,又利用夹谷关地形排兵布阵,将敌军首尾截断,两方绞杀。
关内敌军被尽数歼灭,关外司南国仅剩的残余士兵丢盔弃甲落荒而逃。
就在朝廷派兵到达之前,司南曾有小部队诈降,里应外合,才导致本就因薛泽渊身死军心不稳的落日城驻军节节败退。
故薛林昭率军夺回落日城后,不招降,拒投诚,以城外捞月河为界,凡越境者皆杀。
据传闻,捞月河的水数日殷红不散,薛林昭一战成名,史书记载为血河战役。
民间皆传言她骁勇更甚其父,狠辣远超其祖,几乎有了传说中薛家六位开国名将的无情铁骑风范。
当年有魔将薛长风,如今有血河煞将薛林昭。
越是这样,方秀宁越是怕。
故事里听大将军率军攻打敌人很爽,打得越狠越爽。
可一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会成为那个敌人,就如芒在背。
不招降,拒投诚。
只有一丝愧疚还远远不够。
方秀宁做了一整晚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