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生恶魔,是人类对出生时即伴有不祥征兆的同类的特殊称呼。这种征兆可以是天灾人祸,也可以是仅仅与众所周知的健康婴儿形象有一点出入。
这样的结果令约书亚大为震惊。他虽没有自恋到以为自己有幸与始神沾亲带故,但也断断不会想到自己生前竟是一个不祥的倒霉蛋。
而且自古以来,人来历史上的“降生恶魔”又不止他一个,凭什么唯独他要遭此“优待”?难道他真的十恶不赦,唯恐天下不乱?
约书亚没有接话,静静地等待大天使说下去。
瑞汶轻轻叹了口气,垂下头,像个缴械投降的输家:“其实,我从未对自己所做之事引以为豪。我只是听话、顺从、习惯性不刨根问底。我唯一一次对你产生好奇,就使我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从此我的内心没有一日不在煎熬服刑。”
她伸手推开面前的落地窗,顿时一股温暖的薰风扑面而来,仿佛把人泡进了蜜罐,教人不由得耽于眼前美好的景象而对残酷的真相“近乡情怯”起来。
“请随我来,这便是我亏欠你的真相,今天我一并告知。”
瑞汶向前一步跨进花园,见他迟疑,便向他伸出一只手:“洞彻或蒙昧,决定权在你。”
约书亚抓住她的手,迈进花园。
花园里似乎藏有一个法阵,约书亚察觉到周围灵场的细微变化,肌肤在触及法阵外围时会产生轻微的酥麻,一不小心就容易被忽略。
瑞汶站在法阵中心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没有抑扬顿挫,也没有停顿换气,平平整整就像在织一匹没有始末的布。
在她寡淡的祈祷声中,花园中的法阵渐渐亮起,从那些交错纵横的法线上,约书亚判断出这是一个“誓密法阵”,一旦阵成,在这个法阵中发生的一切,即便是始神也不能听不能看,而法阵中的人也不能将听到的看到的说出去。其实图书馆外的加百利圣象也有异曲同工之效,只是瑞汶不太可能把那尊圣象搬到家里,只好就地在花园里画一个。
法阵封顶,瑞汶的念诵声戛然而止,双手结印,竟将胸膛像一道缝线的伤口般撕裂,从里取出一只万花筒样的物件,较宽的那头光芒四溢。随即花园内平地起一阵大风,将周围的植物都薅成秃头,无数飘零的花叶聚集在一起勾勒出风的形状,最后旋转成一条喇叭形的通道,末端连接万花筒。
瑞汶艰涩地说:“快去吧,我会在这里撑到你出来。”
约书亚轻轻振翼,纵身从喇叭口钻入。花叶立即裹挟住他,令人窒息的芬芳霸占了他的嗅觉,在双眼之后的脑袋里炸起一团香粉,顷刻之间,眼前已是另一番光景。
这里也是一片花园,但与瑞汶家不同的是,这片花园要大得多,一眼望不到头,深深浅浅的绿绒充满生机与野性,有许多昆虫在其中安家。约书亚回身想确定一下来时的通道还在不在,却发现什么踪迹都没有,空气中只留下一股淡淡的香味,是瑞汶花园的遗迹。
他低头看看自己,全须全尾,连一根汗毛都不曾少,却总是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仿佛自己是个入侵者,动作不自觉地鬼鬼祟祟起来。
一只松鼠跑过他的脚边,居然不怕他,草窝里卧着的狐狸一家,护崽的母狐狸看到生人靠近也没有狺狺狂吠,而是当他空气一样,继续不紧不慢地喂着奶。
直到一只野兔直接从他身上窜了过去,他才意识到问题出在什么地方——他变得比幽灵还透明。
他继续往前走,一直走到一条小溪边,才发现这根本不是什么花园,而是一片野生树林。紧挨着溪边,坐落着一家修道院,有隐隐的诵经声从里面传出,由一个苍老的声音领读,许许多多年轻的声音跟着重复。
他觉得有些口渴,于是弯腰掬一捧溪水喝。在一片单调的诵经声中,陡然出现一种不和谐的声音,有人的鞋子踏在碎石径上,啪嗒作响。他本能地一惊,站起来躲到树后,这才想起自己其实根本不用躲,没有人能看见他。
一个年轻版的自己从修道院的方向走来,看起来十五六岁的模样,穿着一身深灰色的粗麻布僧袍,白金色的头发在阳光下亮得晃眼。然而在他左脸上,眼睛周围,却有一摊血红色的胎记,张牙舞爪,令人无法忽略,严严实实镇住了他的昳丽。
他左手提一只木水桶,右边腋下夹一本小册子,步履无比轻快,仿佛为自己能逃脱沉闷的诵经课而感到高兴。
他不去溪边汲水,反而在林间找了片空地坐下来,带来的小册子摊在腿上。约书亚悄悄走到他身后,发现那是一本画册,零散的纸张上,用炭笔横七竖八地描绘了许多自然景物,有动植物,也有修道院建筑,每一幅都极其逼真,若不是他穿着僧袍,几乎要以为他是画工出生。
约书亚不由得惊叹起自己生前的才情。
一只野兔从树林中跑出来,远远地在他面前吃草,三瓣嘴一动一动。小修士容颜大悦,抓起炭笔随便找了个空白角落就画起来,寥寥数笔,一只蓬松毛绒的小野兔就跃然纸上,见之之人,无不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