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这个游戏就成为他们之间的一种心照不宣。
崔斯坦的寝殿下面有间密室,厚重的“铁将军”把门。他只把钥匙给了约书亚,允许他自由出入,于是那个如幽灵般潜入这段往事的约书亚也得以随之登堂入室。
一般的密室里会放些什么?价值连城的珠宝、账户地契、国之重器或者一些必须小心存放,不得让外人知晓的隐晦机密……
可崔斯坦国王的这间密室却古怪得很,以上这些东西一概没有。
层层叠叠的架子上,堆放的都是些不知从哪片废墟里捡来的破砖烂瓦,还有些锈蚀风化到连亲妈都认不出来的玩意儿,不用锁起来,就算丢在大街中央都没人要。唯一有些许价值的,大概就是一些老早淘汰下来的祭祀用具,上面有一层薄薄的镀金,刮下来或许可以换点小钱。
崔斯坦国王将这些泥车瓦狗似的破烂一视同仁地存放在自己的密室中,仿佛是什么稀世珍宝。他几乎每天都会在其中度过一段时光,挑选一两件,珍重地拂去上面积攒的尘灰,拿给约书亚来画。
当约书亚没法根据一砖半瓦想象出事物的全貌时,他也不会失望,只要他把摸到的东西画下来就很满足。
约书亚不知道,自己留在纸上每一道毫不经意的划痕,都被他悉心装裱起来,王宫里每一条走廊上的装饰画,都已悄然换成他的作品。
尽管大臣们一再反对,说这些浅白潦草的速写涂鸦,实在配不上端庄富丽的皇家宫苑。他却充耳不闻,一意孤行地当了回“昏君”。
后来,当这件事通过侍酒男孩的嘴传到约书亚耳中,他狠狠在原地愣了几秒。
无疑,他是感动的。但是感动之余,他仍有些不敢确信。
在教会时,他曾亲耳听见大主教给他下的判决:携赤色魔眼降生的恶魔,注定要颠覆世界。
一个“降生恶魔”,又怎配拥有被人珍重、被人欣赏的际遇?
世人狂热于他的画作,大多是贪图那笔下的力量,能将生命凝滞于纸上。而这也是最让他感到痛苦的地方——明明创造出的是美好的事物,却被用作弑杀的武器。
崔斯坦将他的画作挂满宫室,很难说不是一种耀武扬威,向全世界宣告他拥有“妖僧”,能够易如反掌地命他为自己作画。
所以是夜,当崔斯坦再次带着一块不着边际的碎片出现在他面前,他一反常态地没有坐在画架前等候,而是站在门边,冷冷地向他掷出一句:“用我这个不祥之人的画作装点宫室,陛下不嫌晦气吗?”
国王像是受到侮辱一般,双脚钉在原地,眼神中翻滚着什么,却不像是愤怒。
“这是什么话?在我自己的皇宫里,难道还不允许挂我喜欢的画?”
他轻轻拉起他的手,用他的手指包裹住自己带来的碎片。
“要知道,你落在纸上的每一笔,都是上天对我的赐福,那是神明青睐于我的证明。我向你发誓,只要我在世一天,就永远永远,不会利用你的能力,也不会让他人利用,哪怕是那种万利无害的情形。”
约书亚感觉到手中碎片的轮廓,很柔和、圆润,就像有人刻意磨平了边角,害怕割伤他的手。他猜测那可能是某块人物雕像的碎片,有一条心形的曲线和一条平缓的弧线,中间是一道极浅的沟壑,像一张嘴唇。
他淡淡地笑了笑,拇指在那嘴唇上摩挲片刻,转身走到画架前坐下。
“那样的话,只要陛下需要,我的画笔永远为您服务。”
他开始不再满足于简单的勾线、描画,他开始琢磨起了色彩。
他也知道自己那些简陋的速写难登大雅之堂,他想要自己的画作配得上崔斯坦的宫殿,想要让皇宫的大殿因他的作品熠熠生辉。
一个瞎子想要给画作上色,简直比登天还难,幸好他有侍酒这个烦人且机敏的助手。他总会在颜料刷快触及边界时发出很大的吸气声,提醒约书亚停手。
至于如何区分各种颜色,当时的颜料都是用不同的矿物和植物制成,因此多少会带一点原料的气味。约书亚就依靠着嗅觉,分辨出什么是红,什么是蓝……
他承诺为崔斯坦画的画,在纸上很缓慢地推进着。他每日白天在花园中触摸那些建筑,在纸上描绘下来,夜里回到房中,再凭借记忆,一点一点往画布上搬。
明明有大把大把的光阴,毕竟崔斯坦从不催促,以他的年纪,也等得起十年数载,可约书亚总觉得时间不够,从拂晓画到深夜,日日如此,恨不得将自己吃饭睡觉的时间都挤出来,用到画画上面。
崔斯坦也从来不曾偷偷掀开盖布瞥上一眼。因为如果那是他给自己的惊喜,那他甘愿在揭晓之前一直蒙在鼓里。
后来的某一天,侍酒男孩忽然慌慌张张地跑进约书亚房中。
“收拾收拾东西,快点走吧!”他气喘吁吁地说,“我刚才在门外……偷听了御前会议,那些大臣们说你……‘妖僧祸国’,要陛下杀了你!”
约书亚正在画布上勾画一条轮廓线,画笔顿了一下,线条断开,他感觉到了,立马又让侍酒帮他指出断在哪里,他好重新补上一笔。
侍酒简直觉得他不可理喻:“喂,你听见我的话没有?他们想杀你!”
约书亚气定神闲地补完那一笔,转过身,朝着侍酒的方向道:“那陛下是怎么说的,你听到么?”
“陛下叫他们滚回去用臭袜子堵上自己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