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书亚揭开盖布的一角。
“你画了我最心爱的故事!”国王发出了一声惊喜的呼喊。
他穷尽毕生所能,用上了自己最早在藏经室中描绘那些宗教人物习得的技法:用整饬的几何线条去分割那些时空和地理上的间隔,用大面积金粉铺排去烘托场面上的神圣,用繁复的衣饰纹理去中和过于苍白抽象的人物……让整张画看起来就像一首连绵不断的史诗。
他把自己最天真快乐的一段记忆留在画面上,留给崔斯坦国王,而那些惨烈的、痛不欲生的、鲜血淋漓的,都自己藏下来——他不希望他的宫殿染上一丝一毫阴霾。
崔斯坦用手指轻轻抚过画面正中的两个人物,那是一位无脸的神明,和一位头戴金冠的君王。
“末日浩劫前三年,光神临世,于示剑城中,以桂冠加诸人子,后世遂以此为人王元年。”
他背诵出史书中的文字,随后又用耳语一般的声调说:“很少有人知道,那天白神其实并未亲自给人王加冕,而是祂的先知们。人们需要看到君王选立的正当性,带领他们的人必须名正言顺,是祂的授意,所以就需要举行一场仪式。”
“那为何史书上要如此记载?”约书亚轻声问,“直接写成先知岂不更加准确?”
“不能这样草率。”崔斯坦的声音中染着淡淡的遗憾,“人王曾经有过一位先知,也是他的挚友,他们一同长大,相互扶持走过了那段兵荒马乱的岁月。他们早年常玩一种游戏,仿照书中的样子扮演神明和君王,扮演神明的爬到树上,用枝叶编成的桂冠为树下扮演君王的那个加冕。他们可能这样玩了不下上百次,直到两人的一言一行都与传说中无异。
“长大以后,他们一个成为了先知,一个成为了人王。只可惜先知却没能活到看着他被加冕为王的那一天。为了纪念这位挚友,人王为自己此后的每一位谋臣智囊都赐了官爵,唯独留着这个头衔,给唯一的‘先知’。”
“那也说不通,为什么史书中记载的是白神?”约书亚一边放下盖布重新遮好那幅未完成的画一边道。
“他是后来才知道,先知实为白神幻化出的分身。祂看中他,想把自己的子民托付于他,于是便披上这一层形貌,事必躬亲地陪他走上这么一程,直至将他送上王位。他也是后来才知道,他被加冕那日,先知并非全然未见,而只是换了一重身份,从天上莅临见证。”
他转向约书亚,后者由于看不见,正微微倾身仔细听他说话,白金色的头发在月光下闪着银色的光,白色绸布蒙着他的盲眼,也遮盖住猩红的胎记,一种圣洁的美丽降落在他鼻尖。
“只是……”
崔斯坦忽然停住,仿佛后面的话是见不得光的怪物,是自己骤然失神才叫它们跑到嘴边。
“只是什么?”约书亚追问,身体更加前倾,几乎要触及他的呼吸。崔斯坦屏息凝神,等一颗狂跳的心落定。
只是神明收得回恩惠,却无法叫人也收回自己的一颗心。当神明选择以凡人面目行走在他左右,便是亲手将一颗爱的种子播撒在他心中,从此一发不可收拾,经年累月地长成一棵参天巨木,枝繁叶茂。
或许他原本是没有勇气爱上神明的。起初他只是爱上自己的挚友,却在难以逾越的生死面前折戟沉沙,只好深藏心底,仅在每晚祷告时将这份如江似海的情谊与神明倾诉。当他得知故友真实身份的那一刻,这份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的爱意,又混进了失而复得的想念,竟如千里堤决,覆水难收……
如今,同样的感觉正摆在崔斯坦眼前。
他克制着自己想要吻他的冲动,小心翼翼地掩饰过自己起伏的心潮:“没什么,重要的我都说了。”
约书亚不再刨根问底,走到画架前坐下,将手伸到他面前。
“既然你都带来了,那就给我吧。”
崔斯坦佯装不知:“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啊?”
“在你右边的口袋里,有一块石头,是想让我画吧?刚才我撞在你身上时感觉到了。”
国王笑吟吟地掏出那块碎石,递到他手心里。
那是一块接近矩形的石头,原料似乎是石膏,周围也被磨掉了棱角,拿在手里不会割伤手指。石膏一面是平坦的,另一面似乎有两个球形凸起,细细感觉一下,在那凸起的两侧,有几条细小的沟壑,圆润流畅,似乎将那两颗球体包裹其中,留下两个杏仁状的天窗。
“这是……一双眼睛?”约书亚问道。
“不错。”
“是谁的眼睛?为何我感觉有些熟悉?”
“只是一尊石像的眼睛。你在我花园里摸过那么多雕塑,自然会觉得熟悉。”崔斯坦想拿回那块碎片,没想到他的手劲竟如此之大,将那块碎片紧紧攥在手里,双手的拇指不断在那眼睛上揉刮着,慌乱地搜寻记忆的深处。
他叹了口气:“你放心,我答应过你绝不会利用你的能力,说到做到。”
虽然还有些犹疑,但约书亚最终选择相信他。他将那副眼睛搬到纸上,依靠触觉,毫厘不差。
国王照例收走了画纸,只是留心多看一眼的话,会发现这并不是一张崭新的白纸,在那双眼睛下方,稍稍偏左的位置,有一张嘴唇,上唇线硬朗下唇线饱满,与国王本人十分相像。
侍酒从此再也没有来过约书亚的房间,听说他自己请辞回乡了。他其实还挺想念那个胖胖的男孩,有他在旁边聒噪着,便不觉得一个人的白昼清冷漫长。
他还是争分夺秒地作画,崔斯坦又给他派了个学徒,那孩子少言寡语,不过好在跟着师父学过几年画,有一点基础,约书亚可以指使他为自己调色,不用费劲巴拉地依靠嗅觉去分辨那些颜料,一天下来鼻腔里除了苦涩什么也闻不见。
御前会议上,处死妖僧的呼声越来越高,在教会使节拜访王宫时达到顶峰。
那位年高望重到只剩下一颗门牙的大主教只消一眼就看出,崔斯坦国王中毒之深已经侵入骨髓。
“我能从他眼中看到恶魔的影子,在他耳边始终有邪恶的低语,他的心灵已陷入无可救药的迷狂……你们的王国将会遭受重创,背弃白神的下场是可怖的,祂会来惩罚你们,做好付出代价的准备吧!现在忏悔还来得及,只要你们把那妖僧交由我带回去,或者当着我的面处死他,万军之神的光佑将再一次降临这片国土上。”
崔斯坦端坐在王位上,朝下啐了一口。
“看啊,那妖僧将他毒害得多么深!他竟敢对白神的祭祀如此不敬!”
他一拍扶手站起来,手上的戒指与金属扶手敲击出金石的嗡鸣,震颤的余音绕梁,惊动了大殿上所有人。
“你们都给我听好了,就算他真的是妖僧,那也是蒙受白神赐福的妖僧。你们每个人都该为自己能和他同处一个时代而感到骄傲,你们应该像我一样爱他,像敬白神一样敬他,因为以他的大能,将你们全部扼杀不过是像碾碎蝼蚁一样简单的事,他可以操纵生死,可以顺昌逆亡,却为了不再伤害他人,宁愿自废双目,你们看看自己配得上他的牺牲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