薇诺娜靠在墙上,对世界上正发生的一切都感到荒唐。
她试图向安娜解释:“我说不清楚。那天早上,我觉得我们之间的进展太快了,没有必要立刻就在一起,对吧?”
“他是怎么想的?”
“他给我写过几封信,我每次都回信。”薇诺娜轻描淡写地说,“现在是暑假,这样很正常。”
安娜笑着说:“确实,也许他根本没发现这些。”
“不可能,他又不是西里斯。”话音刚落,薇诺娜为自己的对比感到恶心。她小心观察着安娜的神色——所幸后者依旧举着烟,漫不经心地在窗边扇走味道。
她坐在安娜床上,望着填满了整面墙的乐队海报。安娜·海蒂的家位于利物浦郊区,两层楼的小屋被填补得满满当当。每天清晨,安娜的父母到工厂上班,留下安娜与她挤在屋里——至于他们十三岁的小儿子,多半正在某条街上游手好闲。
薇诺娜喜欢这里,拥挤的房间,海报的纹理。她们可以随时骑上单车,被猛烈的海风吹乱头发,仿佛城市本该是这样开阔而凉爽的。安娜的父母寡言而疲惫,对薇诺娜相当客气,而安娜的弟弟也只是摆出一副青少年常有的倦怠——除了一次,当薇诺娜独自在前院锁车时,她弟弟和同伴靠在门口抽烟,小声嘟哝了一句“中产小妞”。
这也比她家里好,薇诺娜残忍地想。她来到利物浦的原因有两个,一是由于安娜的邀请,二是因为她父母某天的谈话。
那是暑假第三周,她正躺在床上无所事事,唱片机也无法掩盖书房里的人声。她关上唱机,走到门口,父母的谈话声逐渐清晰:
“…就是那天中午,我叫了她三次:去吃午饭吧。但她非要说她不饿。她好不容易下楼了,也只是打开电视,坐着那里看了整整一个小时。等到南茜做的饭都凉了,她才独自去厨房吃完。”
“你就不能严厉点…还有前几天我在书房,她非要把音乐开那么响。我怀疑她正在屋里抽烟,自从那个…那个什么考试…”
“O.W.Ls”
“自从O.W.Ls之后,她总是那么倔,怎么劝都不改。随便她之后怎么办吧,谁也管不了……”
她不吃饭是因为不饿,下楼看电视是因为受不了催促。对,她是在抽烟,这栋房子里的其他人同样啊。每当父母说要放弃自己时,她总会感到灭顶般的委屈;薇诺娜捂住眼睛,感到脸皱成一团。她没有哭出来,只是暗下了去利物浦的决心。
安娜母亲的声音把她拉回现实:“你们没有在抽烟吧?”“当然没有!”安娜隔着门板回答道,把烟嘴丢出窗外。
薇诺娜一边笑,一边理顺了思路:“其实,我觉得还有一个理由——关于为什么不和他在一起。
“你知道的,当时西里斯做了一个不太好的恶作剧——我不能透露细节——于是我和他分手了,并向莱姆斯表白。接着詹姆就来劝他们和解——我认为他们最终会和解的,这样很好。只是,你能看出我变成什么角色了吗?
“如果我和莱姆斯在一起了,那我就变成了两个好哥们交往过的同一个女朋友。人们会怎么想:他们的友谊真好,bros before hoes…我就是那个…你懂的…”
安娜睁大眼睛:“莱姆斯是这么想的吗?”
“不——我不知道。但无论他怎么想,看起来就是这样的。”
安娜安慰道:“你知道有些事的外表不代表本质。”她和爱德华一定很有共同语言,薇诺娜暗想。
在将披头士的海报抠出一个洞前,薇诺娜及时住手:“算了,我们去喝思乐冰吧。”
安娜从窗边一跃而起,揣起一串钥匙离开房间,她紧随其后。一楼的电视机正在播放英格兰百年难遇的高温——换台,画面变成朝鲜和美军的对峙。薇诺娜把一切都关在门后,跨上铁锈味的自行车,任凭脉搏引领方向。
现在是骑行的完美时刻,日光的余威正逐渐从西边消退,气流不再温暖,取而代之的是清凉得宛如海水的劲风。她的裙摆像尾鳍般拨弄着气流,一股股冷气摩擦小腿——薇诺娜低估了利物浦的狂风,于是一直穿着安娜的旧夹克度日——人造涤纶被吹得鼓噪,瓜皮绿色泛出波光粼粼。
她们沿着开阔的大道骑行,直到淡蓝色笼罩了整个城市。抬头时才能发现云彩投出贝母银白的反光。
终点是海滨步道。她们把车锁在路旁,抱着一路得来的战利品坐在石阶上。薇诺娜举起思乐冰的纸杯,冰块正在灼烧她的手指。
安娜拿出从猫头鹰邮局取到的一沓信——这里有个很有趣的插曲:她们都没有猫头鹰。安娜是由于经费不足;薇诺娜则用惯了母亲的猫头鹰,以及学校的邮寄服务。其实她本可以拥有一只猫头鹰。在小时候,她曾恳求父母同意自己养一只小狗,他们拒绝的理由很充分:你照顾小狗的责任一定会被转嫁到家长身上。十一岁时,母亲问她是否需要一只猫头鹰——她断然拒绝了:“我不想要宠物。”
也许自己有时的确太倔了。薇诺娜望着拍打柱石的海浪,陷入了死循环。安娜及时递给她信纸:“快看,爱德华分手了。”
她笑着说:“I envy it.”染着暮色的信纸写得很清楚:他们在暑假里交流减少,于是和平分手了。
安娜开始阅读男友的信,薇诺娜识趣地待在一旁。她仰头,一轮弯月挂在清浅的蓝上。空气咸腥,仿佛即刻能尝到海水的味道。
“你傻笑什么呢?”安娜扭过头。
“没什么。”她连忙放平嘴角。
对方放下了信,和她并肩靠在一起。海潮声不绝于耳。她们聊起新闻。薇诺娜颇为刻薄地评价了爱德华的恋情始终,引得安娜笑声不断。远处有人弹起了吉他卖艺。
“有一件事…我想问问你的意见,本杰明问我…可不可以一起过夜。”
“他在信里写了这个?”薇诺娜控制着表情。
“不,当然没有,可能有暗示吧…”安娜莫名其妙地笑了,“所以你怎么看?”
犹豫再三,薇诺娜还是说出口:“别做……他不是那个人。”
“什么人?”
“你懂的,”她已经开始后悔了,“就是,你命中注定的那个人。”
安娜没放过她:“那莱姆斯是你的那个人吗?”
“我怎么会知道。”她矢口否认。现在很难不想起他——莱姆斯消瘦的身形,以及骨骼分明的脊背——她家祖宅里有一把黑檀木摇椅。她小时候总是不长记性,穿着短裙坐在摇椅上,粗硬的木棱把大腿印上一道道红痕。不知为何,她猜触碰莱姆斯也是这种感觉。
“我觉得我不相信命中注定,我也不相信人只能和一个人上床。”安娜下了结论。
“当然。但如果是我的话,我会希望我和一个我在乎的人上床——而且这件事不能让我难过。”
安娜沉默着,直至吉他声消失。“莱姆斯会让你难过吗?”
薇诺娜耸耸肩,她禁止自己去想这个。
“你还记不记得——”安娜评论她的兴致骤然升高,“在你和迪戈里交往时,就因为伯莎·乔金斯说你‘kind of chubby’,你整整一个月没去食堂吃晚餐。”
薇诺娜笑了。有时她都忘了自己有多么小心眼:“我最后向饥饿投降了。”
“明明是我和爱德华劝了你一周。”安娜叹气,“我想说的是,别为了乔金斯这种人难过。”
她试图把话题转回正轨:“别管我了,我只想说,我支持你的任何做法。如果你需要避孕措施的话——你肯定需要——我找到魔药的配方了,最好再找庞弗雷夫人确认一下。”
“好吧,你真是个天才。”安娜把头靠在她肩上,薇诺娜放肆地用吸管制造噪音。两条防波提向着远处的海浪延展,木制结构让它们看起来好像一艘巨大的轮船*。
片刻后,安娜挥舞着羊皮纸,惊动了一伙歇息的海鸥:“天哪!他们同意了!我得到了弗洛林的兼职!这意味着我要去伦敦工作了,不能一直呆在这里。”
“没关系,我可以去冷饮店当常驻顾客。”薇诺娜摇了摇空纸杯,轻松地把它抛出一道进垃圾桶的弧线。
她的日常很快从思乐冰变成弗洛林冷饮店的新品:爆米花冰淇淋、云雾薄荷,峡谷水冰沙、草莓奶油小方……每天下午,她都坐在冷饮店的固定座位上写作业。大玻璃窗毫无保留地直播着伦敦的天气,大部分时间是阴霾,少有的阳光也会透过玻璃,让“夏季促销”的字样浮在她们脸上。安娜有时会坐在对面,与她观察熙攘的人流。
“安娜,我们明天需要你早点开工,有个婚礼订单。”弗洛林·福斯科先生站在她们桌前。
“没问题——是谁要结婚啊?”安娜忙不迭站起来。
“呃…迪戈里先生,你在学校认识吗?”
“什么?!”两个女孩齐声说。但转念一想——薇诺娜盯着眼前的奶昔——这确实阿莫斯·迪戈里能做出来的事。
福斯科先生好心解释:“现在是战争时期,很多人都想尽快安定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