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三载,各州必生异心,届时天兆内乱四起。那天禄不过是个死物,待到群雄割据之时,再想扳倒秦诸梁无异于痴人说梦!不如趁现在还有转圜的余地,救了黄如骛,有了大平相助,再联合忠义之士,他秦诸梁又算得了什么?”
秦溪常凝望着他决绝的背影,手指寸寸收紧:“你当真要执意如此吗?”
这几日守着昏迷的秦允显,他日夜自责痛苦不已。父亲他没能护住,永安宫上下他没保住,如今竟要秦允显成全自己而要去选择自毁这后半生。这痛楚,简直比那日在林中毁了道行还要更甚。
“是。”秦允显喉间哽咽,转身来到秦溪常跟前。忽的撩衣跪地,行了大礼。
秦溪常一惊,急忙伸手去扶:“你这是做什么?”
秦允显却不肯起身,沉声道:“我生于天兆,长于宫闱,身负皇室血脉,吃得是朝廷的米粮。今祖君被害,父亲被杀,正是以命相报之时。父亲已逝,兄长贵为皇长孙,自当承继大统。若以我一人换得血仇得报、天兆安宁,使祖君与父亲泉下瞑目......求之不得!”
秦溪常默然不应,面色复杂。
秦允显见状,额头抵着手背:“祖君曾对我说过,此仗只可胜,不可败!但我却辜负了他老人家的期望。现今每每醒来,愧疚难当......求兄长成全,否则今后我不知该如何存活下去!”
屋内落针可闻,时间仿佛被静止。也不知过了多久,耳边响起衣裳摩擦声,秦允显胳膊被一只手托起,听得秦溪常一声太息:“你既执意如此......罢了。”
秦允显猛然抬头,眸光灼灼:“兄长这是允了?”
秦溪常闷闷‘嗯’了声。
秦允显破涕为笑,赶紧起身:“多谢兄长。”
秦溪常摇首,喉间那句“该谢的人是你”终究未能出口。并不是羞于表达,而是道谢显得太过廉价。他伸手撩开秦允显的额发,拇指抹去眼角的潮湿,盯着那双倒映自己身影的玉眸,心底暗暗发誓。
此生定要护他周全,绝不让他再受半分伤害。
“这下倒好,伤刚好又添新创。”秦溪常低头瞧了瞧那只受伤的手掌,转身从榻柜抽屉里取出青瓷药瓶与素纱,执起那只渗血的手,动作轻柔如待珍宝。
秦允显却浑然不觉疼痛,心中早已拿定主意,目光坚定道:“兄长,我留在大平。你带着天禄去丰州。”
秦溪常神色平静,对他的决定丝毫不显意外。他低头轻吹了吹包扎好的伤口,顺着话头道:“丰州州牧李筠曾随祖君征战沙场,又是父亲幼时的老师。纵使各州生变,他也绝不会有异心。带天禄前往丰州,确是上策。”
提到丰州,秦允显想起来了什么:“对了,小叔尚在丰州。他身为尚仁王,虽只掌部分兵权,但念在往日情分上,必会相助。”
他口中的小叔,正是先帝秦兆驰幼子秦贞成。此人与秦诸梁截然不同,一个温厚仁善,一个阴鸷狠毒,一个胸无城府,一个工于心计。正因这般性情,秦贞成才得以在伏阳城居住快至及冠之年,不似秦诸梁早早便被遣往封地。
秦贞成年岁与秦允显相仿,昔年在宫中时,二人时常形影不离,时常玩在一起,感情不甚要好。秦溪常每每去秦贞成住处寻秦允显,还都要拿出对长辈的礼节对秦贞成客套一番,甚是繁琐。以至于后来也不进殿了,直接在门口等人出来。
他对秦贞成素无好感。此人遇事不问是非,终日沉湎酒乡,若非生在帝王家,怕是连寻常百姓都不如。
更令他憎厌的是,秦允显与秦贞成交往那些年,沾染了不少陋习。原本只读四书五经、六艺录。可是后来,他无意间发现秦允显藏着各式杂书,厚厚叠在一起,几乎要占据了书柜。
记得那年,太子明令禁止他们二人阅读杂书,违者家法处置。有日他去寻秦允显,见室内无人,偶然翻开那些书册一看,顿时面红耳赤,慌忙放回原处。
出来之后,生怕秦允显会因此受到惩处,所以将这个秘密烂在肚子里。私下也当作不知情,连秦允显面前也绝口不提。
秦溪常返回榻柜,重新将药瓶与纱布放回抽屉里,不以为意道:“人心易变,岂能以旧情度之?这些年世俗浸染,谁知尚仁王是否早已利欲熏心?况且,此人胸无韬略,手中兵权怕是早已名存实亡。与他会面只会暴露行踪,徒增麻烦。”
若行踪泄露,秦诸梁必倾力追杀,届时满盘皆输。为借那点残兵而冒险,确实不值。
秦允显揉着眉心苦笑:“是我思虑不周,只念着多一份助力,却忘了小叔是个藏不住事的性子。”
“......令则,你处处为我筹谋,可曾想过自身安危?”秦溪常回到他身边:“如今流言我们是天兆的逃犯,若你救醒黄如骛,从东阳翻脸不认,你待如何?”
秦允显转首望向洞开的窗子,说:“白藏是大平的人,他出手打伤秦诸梁,就表明了两方已经撕破脸。从东阳虽重利,但两国交恶终非长久之计。他既肯率先打开这道口子,给我这个条件,表明他有心助我们。”
扶持新的天兆之主,打破两国长久僵局,利于大平的发展。秦溪常又怎会不知其中的意思。他一手揽过秦允显的肩头,叹了口气说,“好了,说了这么多,你昏迷了这么些日子,想必也饿了。现已近晌午,与我一道到楼下用些饭。”
早在半年前秦允显便学会辟谷,就算不进食也不妨事,这一点秦溪常似乎并不知情。此刻他正想见识叶晤口中所说的楼下“怪人”,便顺势颔首应下。
秦允显随意梳了发后,与秦溪常并肩下了楼。他知道,昏迷的这些日子,叶晤没睡过一次饱觉,现在好不容易能得到休息,他也不想打搅。便吩咐了小二晚些时候送些饭菜过去。
店内客人不多,只有四桌的人。靠窗两桌推杯换盏。角落的两桌几人剑不离身,头戴斗笠,正如叶晤所言,只默然饮茶,不置一词。
秦允显随意择了位置而落座。带着斗笠的几人,互视了眼,立即按剑起身,匆匆跨出门槛而去,想是急着回宫复命。
他佯作未见,店小二躬身立在桌边,弯腰陪笑。秦溪常正点着菜,全是择了些素净小菜。
秦允显指尖与桌面有节奏地相碰,忽然口干有点想喝酒了:“大平的百里香素来有名,有也加上。”
小二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客官好眼力!这百里香乃我大平第一烈酒,以‘香、浓、醇'三绝著称。斟酒之时,香飘百里,故此得名。不过我瞧公子手上裹着纱布带着伤,饮此烈酒恐怕不大好。”
秦溪常已斟了盏清茶推至他面前:“你素来酒量浅薄,又方醒转,饮酒之事,容后再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