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意屏亲眼看着他爸爸的身体一点点恶化,先是腿部肿胀,紧接着小腿的皮肤开始脱皮,渗出血水。
每到晚上,他都疼得在床上翻来覆去,无法入睡。
陆妈妈也不再去宾馆休息了,整夜守在爸爸身旁,轻声安抚着他。
这是陆意屏第一次看到自己的父母如此亲密。
病情稍有缓和的时候,陆爸爸会和3号病床的叔叔聊天。这天午饭时分,两人聊到“过桥”,那叔叔说他女儿已经联系好了师傅,会帮他做斋,过桥。
这个桥,就是奈何桥。
陆爸爸曾经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对这些迷信说法向来嗤之以鼻。然而这几年生病后,他的观念渐渐发生了转变,变得越来越迷信。
“我是没人帮我过桥的啦。”他说。
陆妈妈连忙安慰道:“你有儿子有女儿,怎么会没人帮你过?”
陆爸爸听了,便不再多说什么。
原本陆意屏以为,爸爸至少还能撑上一两个月。然而世事难料,在这期间,疫情愈发严重,逐渐在陪护家属中蔓延开来,最终也波及到了癌症患者,这无疑是雪上加霜。
3号床的阿叔,平日里吃饭最香,可一夜之间,人就没了。
阿叔走后,病房里的气氛愈发压抑,其他人都没了胃口。陆意屏虽然也没什么食欲,但为了有体力照顾爸妈,他还是每顿都坚持吃。他一边发着烧,忍着身上的恶寒,一边照顾着爸妈,偶尔还会帮4号床的叔叔擦洗身体。
人们都说,临死的人是有感觉的。
这天早上,陆爸爸突然说想回家。
陆意屏没有多问,立刻联系了救护车,还从医院买了三罐氧气带回去。一罐氧气可以用几天,他看了看自己前几天在网上下单的家用氧气机,还有三天才能发货,心想这三罐氧气应该能撑到机器到货吧。
救护车来的时候,陆爸爸的意识已经有些模糊了。当感受到有人要抱起他时,他以为大家要把他送进ICU,立刻挣扎起来。
陆妈妈和陆意屏连忙安慰道:“不去不去!我们回家!”
听到这话,陆爸爸才渐渐平静下来。
陆意屏伸手拿起一件普通的外套,正准备给爸爸披上时,爸爸却轻轻摆了摆手,目光落在陆意屏之前买给他的那件皮衣上。
陆意屏微微一怔,说:“那件太紧了,不好脱。”
那件皮衣确实很修身,爸爸平日里穿着显得精神又帅气,可眼下这状况,穿脱起来着实麻烦。
记得当初买这件皮衣的时候,爸爸并没有表现出特别喜欢的样子,只是淡淡地收下了。没想到现在住院了,爸爸却天天都要穿着它。
随车的是一名女护士和一名男护工。
陆爸爸的老家在一个海边的小渔村,一路上都是松散的黄沙地,道路狭窄,十分难走。
救护车最终停在了一棵高大茂密的海棠树下。
“爸,到家了。”
陆爸爸是家里老三,大姐和四弟常年在外地生活,二哥则在几年前患咽喉癌过世了。
如今,老宅里只住着二哥的儿子一家。
当车子抵达老宅时,他们已经在门口等着。车门一打开,堂哥便快步迎了上来,手忙脚乱地帮忙把陆爸爸扶到陆意屏背上。
陆意屏背着爸爸走进屋里。一路上,爸爸难受得直哼哼,还时不时用手捶打自己的胸口。
好不容易把爸爸放到床上,陆意屏这才发现爸爸的裤子不知何时已经滑落到了膝盖处。好在上衣比较长,刚好盖住了。
然而,此时屋子里站满了人,有堂哥、堂嫂,还有他们的两个女儿,没有一个人打算回避的意思。
陆意屏不好贸然上前帮爸爸提裤子,只能侧着身子,挡在爸爸身前。
一帮人寒暄了好半响,陆爸爸稍微清醒了一些,他紧紧握住陆意屏的手,轻声说:“阿屏,你是个好孩子。”
“就是,不会说话。”
陆意屏的眼眶瞬间红了,他哽咽着喊了一声:“……爸。”
得不到父母肯定的孩子就像情感上的乞丐。
终其一生都在等待别人的一句夸赞,可当别人给了,他却又不敢相信,于是便一直讨、一直讨,宛如一只永远填不饱肚子的饿死鬼。
爸爸又问:“妹妹呢?”
陆意屏说:“妹妹今天的飞机,很快就到了。”
爸爸:“你告诉她,医生说我的新冠已经好了,让她不要怕。”
“她怎么会怕你呢?”陆意屏哽咽着说,“是领导不肯放人,她把工作交接好就回。”
“妹妹来了!妹妹来了!”堂嫂在门外喊道。
陆依人拖着行李箱,风尘仆仆地赶到。
陆意屏让出位置,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背:“去吧。”
爸爸握住陆依人的手说:“看不到阿爸最后一眼,别人会说闲话,回来就好……去吧,我睡一会儿。”
也许是见到了儿女的最后一面,陆爸爸终于安心了。
次日早上十点,他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