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家沟下了五十年来最大的一场暴雨。
雨在短短十分钟时间没过脚踝,泥石流冲垮了农田,塌陷半个山体,除去地势位置较高的村长所在的院子,整个村子都在凌晨时分覆灭,黑压压的。救援队进来时,纵使所有人都明白已经没了救援的必要,人群依旧沉默着掀起一块块石、一块块板,清理出来通往深处的路。
村长弓着腰,跟着救援员端清汤面,一碗一碗发出去,还有半桶在底部晃悠,一动听见哗啦响,发给陆续救出来的村民们,紧接都被安置在地势更高的地方。
在场少说近百人,除去挖掘机工作时发出的咔哒、咔哒动静,几乎听不到讲话声。幸运存活下来的村民蹲在地端着一次性塑料碗,呆怔怔凝视下方如泥潭死寂的家。
黑咕隆咚的,不见半丝光。
“村长,吃点东西吧,怎么也别熬坏了身子......”旁边有人递来盒塑料碗,堆满尖满满面条,干巴的榨菜就成为了唯一的配菜,“等白天还有很多事要忙。”
没有一次性筷子,就用削干净的小树枝当,形状歪扭,夹起来到入嘴还不够累的。
村长叹口气,到底是接过碗,随意扒拉两口,剩下都坨在碗底难以扯动,有的被水浸透,泛起难以下咽的浮囊。
他握着但不吃,视线在人堆里移动,像是在寻什么人。有人好奇询问,村长总含糊过去,用没事打发救援队员。
下秒,老人眼睛骤亮。
在黑漆漆的夜,瞧着如两团跳动的火。
07年的救援力量远不及现在,更何况在路况复杂的山区。
雨仍旧急吼吼下着,蓝色塑料棚吹得东倒西歪,一边积累了太多雨水,哗一下跟外泼水全洒在旁侧石头,飞溅起来的水花浇到坐在最外侧的人影,把他浇了个哆嗦,茫茫然躬下身子,伸手攥紧挽起的裤脚,滴滴答答的雨水浸透了他脚上的布鞋。
救援队长瞧见,刚取出来干净衣物,来不及递送去,就听见村长沙哑呼唤:“过来,许家儿子。”
救援队长直起身,布鞋的主人深一脚浅一脚过来,停在距两人半米远的小石头堆。
他站不稳,细脖子支个大脑袋像豆芽菜,挽起的裤腿下是被蚊子叮得发红发肿的脚踝,瞧着怪瘆人的。救援队长看了看,又从兜里掏出瓶风油精。
“转过去,跪下,磕仨头。”
许家儿子走近些。
棚外风雨飘摇,吹得吊顶黄灯摇晃,照得人影歪斜掩不住狼狈之中的五官。
他大概是十五六岁的年纪,眼神死气沉沉,抿着干裂起皮的唇,直挺挺就往下跪。
咣当一声,听得人牙酸。
咚!
咚!
咚!
少年抬头,暴雨骤落,冲不干净他额头污泥,脚下的救援团队如蚂蚁般散开,呼唤声叫嚷声隐在雨打大地的动静,救援队长抹把脸,视野重回清明,少年的轮廓也越发清晰,队长正呆呆地看着,忽然村长叫他。
“您们队赏他口饭吃吧。”
村长突然对上救援队长的眼,他停顿,借着光,看清对方袖口的名字:“王队长。”
“......”
吊灯被山风吹得叮当乱摇,连带少年沾满泥泞的脸变化无常,王砚不知怎么应,他展开那件短袖,示意少年换上。
“许岁!”
也不知村长如此干瘦的身体怎会爆发如此强的力量,听得王砚忙伸手,扶住将要磕头的许岁:“您这是?部队入伍要有年龄限制,更何况——”
方才不觉得,等许岁走的这两步,王砚感觉到他右腿明显有拉扯感。
应是脚踝有伤,虽肉眼瞧不出肿胀下的毛病,就怕人伤到了骨头。
“他很聪明,也听话,是个好孩子。”村长操着生硬的普通话,用力把许岁推向王砚身边:“就当养个做饭洗衣服的带着。”
“您……这不合部队规矩,他爸妈呢?”
话音刚落,联想到方才许岁面朝盆地磕得几个响头,王砚随即抬手抽自己嘴巴。村长沉默,反而是少年转身。
“王哥讨厌我。”
“不,话题怎么扯到这上面……”
“我爸妈埋在土里。”
王砚沉默:“节哀顺变。”
谁料许岁咧开嘴,脸蛋满是泥,白齿阴森森瞧着怪渗人的:“我高兴还来不及。”
王砚愣住。
许岁笑容更大,露出整个口腔,呛进去雨水,憋得连声咳嗽。
他毫无解释的意思,竟然哼起歌,不顾掩饰伤痕累累的腿,一瘸一拐挪到面条桶旁边,捞起两大勺沉甸甸的面,无视队员异样目光,自顾自浇上咸菜,里里外外塞成圈。
王砚觉得,无论是他的行为,亦或者是他的话,怎么都与“好孩子”不沾任何关系。
虽然野外作战习惯了不讲究,可见许岁蹲在地上大口往嘴巴扒饭,速度太猛,好几次险些再次呛住也绝不放下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