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窗外的雨虽然稀疏了,风却依旧急骤,生母的话语刚刚落尽,那未关紧的窗户就被风扯开了一个大口,致使宁婵月只说出了几个字,灌进室内的风便将她的话语给尽数吞没了。
于是宁婵月走到窗前关上了窗户,背对着生母说道:“您大老远过来,还是您来点吧。”
可宁婵月刚说完,身后一声“扑通”,似是有什么东西掉落,连带桌子也刺啦的声响,使得宁婵月连忙回头望去——
只见生母突然跪倒在了地上。宁婵月一惊,忙往回走了两步,欲扶她起来,可生母却迟迟跪在地上不动。生母再抬眼看向宁婵月时,那本就盈眶了的泪水一下夺眶而出,蔓延到了她那满是皱纹的脸。
“怎么了?”见拉扯不动,宁婵月从桌上抽了几张纸,赶忙蹲下身来,给她擦着眼泪,这样问道。
“孩子啊,”在宁婵月的手指触碰到她面颊的那一刻,生母那长久压抑着的情绪似乎终于在此刻爆发了出来,她用那颤抖的手向前搂抱住宁婵月,说道,“是妈对不起你,妈找了你二十多年才找到你,妈对不起你。”
生母的这般举动,让宁婵月的心里不知为何似被人揪住了般,莫名的有些酸胀。
宁婵月安慰地回搂住了这个初见的生母,说道:“那您现在不是也找到我了?明明是个喜庆的事,不要哭了...妈。”
宁婵月有些生涩的这样叫到。
但生母却仍旧摇头,那断了线的泪珠一滴一滴的接连着从眼眶中滚落,她抬起眼眸,将那生满茧的手放到了宁婵月的脸上,哽咽着说道:“我当初就不该把你送给宁霞。”
宁霞是她养母的名字。
宁婵月闻言,替生母擦着泪珠的手却乍然一顿,她似是在惊愕,有些不确定地问道,“...送给?”
看似这般挂念她的生母,是主动将她送给养母的吗?
一瞬间,宁婵月的脑子里恍然闪过了那些从小抛弃孩子,等孩子长大功成名就后又来寻亲的故事与画面。
但就在宁婵月踟躇时,生母那如老井般枯浊的双眼又迎上了宁婵月的视线。她似乎是有些老花了,紧眯着眼一寸寸珍视地看着眼前宁婵月,摸了一把那流下的眼泪后,哭着说道:“是妈有罪,妈当初看她疼你,就把你送给她带了,结果她...”
接着,在生母一声声的控诉与哽咽中,宁婵月听完了一个她毫无印象,却又让生母整个下半生都在自责中度过的故事。
生母说,在宁婵月两岁那年,宁婵月的父亲突然逝世,家里一下断了大半的经济来源,她不仅拉扯着三个女儿,肚子里还怀着一个。本就疾病缠着的她,在丈夫死后又拿起了她自从几年前心脏病复发后再也未曾拿去的锄头,挺着肚子去地里干活。
可哪怕披星戴月,她仍旧分身乏术、又穷的揭不开锅,一个人在耕种着那一亩三分地的同时又要照看着三个姊妹...还有一个肚子里未出世的孩子,但眼看着自己奶水一日比一日的稀少,以及三个女儿愈发消瘦的面庞,在邻居宁霞的几次劝说下,犹豫了许久,便决定将已断了奶的二女儿送给宁霞。
毕竟邻居宁霞也是个好人,时常和她来往,三女儿也算是她们二人共同带大的,而且宁霞的丈夫在南城务工,家境比她要富裕许多,跟着宁霞,总不会让女儿吃了亏。
最关键的是,宁霞结婚多年也没有子女,听她自己说,她也曾不信邪的去算过命,可那算命的却说她这辈子也不会有孩子。哪怕她这些年为了要个孩子削破了脑袋,什么方法也试过了,肚子却依旧鼓不起来。所以她想,把自己二女儿给她抚养,宁霞应该也能全心全意的对待她。
于是在宁霞再三保证不会再生下别的孩子后,她也没要宁霞想要塞给她的“感谢费”,就将二女儿给了她,只是要求宁霞要允许她去时不时的去探望。
送养后的接下来几个月,一切都还算是正常的,她经常给女儿带些攒钱去集市上买的玩具与零食,二女儿也没与她生疏,她还记得二女儿第一次开口说话,便是对着她叫妈妈。
于是她便也更加的内疚了。
但女儿已经被她狠心送出去了,木已成舟米已成炊,只是她平日里看望的更加勤了些,宁霞倒也没有拦过她,还和她打趣这个孩子怕是要有两个母亲了。
直到...直到她生下第四个女儿,做完了月子之后,再度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去一个月未见的宁霞家串门。而那常年开着门的宁霞却突然紧闭起了大门,接下来几日的探望,她也接连地吃起了闭门羹。
她以为宁霞出去了,可却还偶然的能听到门内传来的小孩子的哭声。
以为自己的女儿出了什么状况,她便慌了神,既然敲不开门,她就经常在门外蹲守着宁霞,终于那天午夜,她看到宁霞外出务工的丈夫回了家。
“我家孩子呢?”她还记得看见宁霞丈夫来的时候,她这样问到他。
“什么你家孩子,”宁霞的丈夫语气颇为不善,在敲了两下门后,他觑着眼上下瞟着她,还往她所站的地方吐了口痰,逼得她连退了两步,才说道,“你的孩子来我家找啊?你的孩子不都在你身边吗?”
当然,他是指她牵着的女儿春焘,还有怀里一手抱着一个的女儿。
“春煦呢?宁霞为啥突然不让我见她了?”她有些失控的又一遍问道。
她的话音刚落,门在这时却忽然开了,傍晚门后的院子暗的像一个黑洞,仿佛要把她一切的期冀与希望都吞噬了去。可宁霞的丈夫又瞪了她一眼后,便要向门里踏去。
...然后重重地将门关上。
但她怎么肯依,在门关上的一刹,她将最小的孩子交给了大女儿春焘抱着,便要挤进门去,可春焘也不知是被吓得,还是没有接稳,那刚出世甚至还未来得及命名的小女儿就被春焘摔在了地上。
那是一个下坡路,孩子接连在坡上滚了几圈,她那尚且幼小娇嫩的身躯一圈圈滚过了刚下过雨后泥泞的土路、潮湿的草垛,终于,咚的一声,在一个石头前停了下来。
小女儿一向是很文静乖巧的,坐月子时就不爱闹、也不爱哭,就像经过这般猛烈的翻滚,她连依旧一下也没哭,紧闭着眼睛,就像是还在睡梦之中。
方才还推攘着的二人突然静了下来,她扒着门框,朝着小女儿的方向望去,宁霞的丈夫似乎也被惊住了,那踏进大门一半的脚迟迟没有迈入。
比行动和悲伤先来的,是她那从头蔓延至脚的,似能将她僵直住了的冷意。
“诶呦喂!”许久未听见的宁霞的声音突然从门内传来,似乎是看到了方才发生的状况,宁霞扒开了站在门前的两人,她几步跑到石头前抱起小女儿,探了探她的鼻息后,一跺脚,摇头说道,“没用了,真是造了孽了。”
然后耳边便听到了一阵哭声。不是她的,是大女儿春焘的,接着是怀里三女儿春熙的哭声。一前一后,响彻了天际,惊得周围的邻里都纷纷点起了灯。
可她却一直没有发出声音,好似连哭也不会哭、甚至呼吸也不会呼吸了。
接下来便很混乱,不仅是场面混乱、连她的思绪也一并混乱了,甚至搅得连记忆也不太清晰。生母说,她只记得她怔怔地垂着眸,目光却锁在了宁霞那明显隆起的小腹上,可还不等她开口问什么,便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再睁眼时,已经被村民们送到了县里的医院。
她急着想要回去,但医生却说,她心脏病又复发了,需要留院做个大手术,不然随时会有生命危险。于是在接下来的几天,她都被迫躺在医院里,与身上的那一堆白色的管子,和一睁眼只能望见的那惨白色天花板一起度过。
她也不是没想过偷偷溜走,去看看亲戚说的那已经埋在了她丈夫坟头附近的小女儿,再去问问宁霞是不是真的背信弃义怀了孕,然后去接她的二女儿回家。
但她一个村里人,就算是心急着想要逃走,但又哪里会操控插在她身上的那些曲里拐弯的管子?每当她看四下无人,想要偷偷拔下管子离去时,护士就会从屋外赶来,重新把她摁在床上。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她出院。
等她一个月后终于回了村时,便迫不及待地去了宁霞家。却发现宁霞家的门这次敞开了,她推门而入,可院子与屋内已然空空如也,连一件衣服与一双碗筷也找不出了。唯独院子里的草长得高高的,还有蝴蝶在院子里飞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