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要……”燕一真不说话了,忽然伸出一只手,握着角杯摇摇晃晃地摸匣子,“那得把宝贝先收好。”
张车前握住乱动的手,叼过角杯放回匣子里,两臂一揽就把人和匣子都抱了起来,“宝贝收好了,燕大侠,这回该跟我走了吧?”
燕一真觉得自己可能真的醉了,浑身都开始发烫,抱着张车前的脖子,也不知天高地厚,信口开河:“本官今日乏了,要先沐浴,散一散头发,张爷若是不累,辛苦帮我冲一冲水,别的不提,头发可得擦干,还有……还有……”
憋了半天,什么也想不出来,嘟嘟囔囔道:“好了,就这些,张爷可答应了?都记下没有?”
“记下了,我有什么不答应的。”张车前脚下如风,吩咐备下热水,便三步并作两步回房去。
燕一真听了,高兴得头一扬,就朝空中作揖,“多谢张爷,张爷是大好人,下官敬仰之至,佩服之至!张爷为人父母,爱长亲老,为民表率,路不拾遗……”
张车前把他的手拉下来,推开门,“燕大侠,张爷不想听这些。你知不知道张爷想听什么?”
燕一真脸颊通红,迷蒙着双眼重复道:“张爷想听什么?”
张车前放下床帐,跪在他耳边轻声说:“张爷还想和燕大侠再喝一杯,燕大侠赏脸么?”
174、
两人爬到山顶时,天色还未亮。
天青寻了一块平整的大石头,铺上粗麻。道悠双手往脑后一垫,倒在石头上。他望向天际,暗沉的线并不分明,离天亮尚有时候。他轻声叹气,“天青哥,我知道你的眼睛好不了了。”
“所以你要替我瞒着他们,尤其是燕大人。”天青顺势坐下,神色如常。
“放心吧,他们不会知道的。普天下,只有一个人你瞒不过。”
“英如芳。”
“嗯。”
天青笑了一下,“我没有想过要瞒他,而且他大概也猜到了,一直在帮我找治眼睛的药,还给我做了拐杖。”
“他倒是贴心。”道悠嘟囔,“他不会真的……那也算他有眼光——哎哟!”
天青收回手,“胡言乱语。我自有视物的办法,你别操心了。”
道悠摸着头,老老实实换了话头,“你这次怎么能走得这么远?贼土地没把你栓住?”
“也算是歪打正着了。”天青指了指天,“燕大人本就命不该绝,张大人又一气发出了那么多信灵,把土地惊动了。此前他屡次阻止我前来,这回事情闹大了,他生怕朝廷命官真的出事,老天会怪罪于他,忙把我打发来了。”
道悠冷哼一声,“孬种鬼。”
“他再有十多年就期满卸任了,在那之前他都会很守规矩的,不必理睬。倒是你,”天青摸摸道悠的头,“你已经很高了,以后还会更高。很快别人就会认错你的年纪,你和虞吉站在一起,你会更像他哥哥,或者叔伯。”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好在我以后没什么机会见他。”道悠倒不显遗憾,“一出生就确定的事,并非不能接受,就是有些好笑,曾经竟认为这件事神圣无比。”
天青微微叹气,“这件事的确是神圣无比。”
“你真这么想?”
“我只能这么想。”
“这可不像你。”
“我当然是我。”
对话到这里暂歇,两人对着高耸的虚空,各自静默。
天色逐渐泛白,带着寒气的风露中,山脚下遥遥传来今日第一声晨钟。
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
175、
钟声好似为谁指引了方向,一眨眼工夫,日光大盛。
“开城门了。”
“嗯,新的一天。”
天青与道悠立在山尖,看着底下逐渐活泛起来的小城。
“新的一天,旧的一天。有什么分别呢?”
“许多人厌恶天黑,它庇护罪恶掩盖光明,可它总会到来。新的一天也总会变成旧的一天。”
“厌恶天黑,为什么不点灯呢?”
“点灯是要花钱的。在他们看来,灾难就像天黑,是必定会遭遇的。”
“就算这样,你也会救他们。”
“我救不了谁,我能做的只是为舒州祈福。你呢,感应到你的归宿了吗?”
“还要再往西走一走。”道悠比了一个怪模怪样的形状,“梦到过几次,是个经常起雾的地方。”
“心里有数就行,到了地方,土地自会来寻你。还有,书院已经建起来了,找个机会回来看看。”天青提醒他,“一旦踏进那里就不容易出来了。”
“我会带我哥回去的,不过还要再等等。”道悠说,“他的腿脚刚刚好转,走不了远路。”
“我看到了,他比之前精神好了很多,记得让他白天多出来晒晒太阳。”
“我还没有告诉他。”
“他难道没有察觉到你的身份?”
“当然有,只是他不提,我更不敢讲。”道悠脸上是稍纵即逝的落寞,“他若追问下去,我说不出口。”
“分离是终将面对的,他不会不明白你的职责。即使分隔两地,想说什么话,让信灵勤快点跑就是了。”天青打趣道。
道悠张开手掌,简单之极的两条线攀附其上,一条横贯手掌,一条呈半圆。此外干干净净,再没有第三条了。
天青看了看,点头道:“人纹只差一点就横断左右,你马上就要找到地方了。地纹深而稍短,无病无灾,那就看看我们谁更短命了。”
他也张开自己的手掌,和道悠如出一辙的干净,只是地纹浅淡许多。
“天青哥,你又做了什么?怎么把命折得这么厉害?”
天青苦笑,“小事可以化了,大事却改变不了。该来的总会来,我只是运气不好,赶上了舒州气数将近的时候。既然我怎么努力都是徒劳,不如拿来换些有用的东西。”
“那只角杯?”
“嘘。”天青竖起食指,“林中有风,隔山有耳。你记得去讨杯茶水给你哥,只要一杯,不要多了,多了反而烧身。唔,你可以多喝点,聊胜于无。”
“能解燕大人的毒?”
“也只能去五六分,剩下的要靠他自己了。”
道悠重新抬头望天,道:“缘何良善之人多惨淡,歹毒之人却逍遥。”
天青凝视着云层后面若隐若现的圆日,忽而露出一个饱含深意的笑,“苦根种苦果,等时候到了,自然有报应。”
道悠笑道:“你约我来这里,就为了说这些给我听?”
天青也笑:“你已经听懂了,这很好。”
道悠点点头,“那就走着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