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湛离府时,暮色已染上檐角。
他本欲多留片刻,却被匆匆赶来的王府管事打断。管事跪在阶前,满头大汗却不敢擦拭:“王爷,府上来客,是杨大人。”
马车碾过长街的青石板,辘辘声碾碎了齐湛的思绪。
车帘外,落日余晖将宫墙染成血色,恰似八年前那个不眠之夜。
“参见安广王。”
杨九如躬身立在一旁,官袍后背已洇出深色汗渍。他始终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既能让贵人闻见熏香,又不会沾染自己的汗味。
书房内冰鉴吐着寒气,齐湛摩挲着青瓷茶盏,待仆从尽退才抬眼。
“说。”
杨九如立马屈身回道:“圣上已决意立储,属大殿下齐璋。”
齐湛本就不悦,闻得这一句脸色更是阴沉如夜,左手指腹不禁滑动着拇指所戴的玉扳指,屈身立于下方的杨九如更是屏着呼吸等着上方人的发话。
八年前宫变之夜,若非他暗中调兵,齐浔岂能顺利登基?当年那句“愿与七弟共天下”的承诺,如今看来不过是一纸空文。
当真是鸟尽弓藏。
立一黄口小儿为楚君,就齐浔那天生劳碌命能为齐璋铺多远的路?
齐湛勾起一抹冷笑,倚回金丝刺绣的软垫,淡淡道:“这事孤知晓了,还有何事?”
“圣上密诏南明王长女明日归洛,常阳王今日下朝后被圣上留了下来,据说新岁过后便让两人完成先帝的赐婚。”
杨九如为人刁钻狠辣尤为圆滑,深受当今圣上齐浔喜爱,宫廷秘辛他总在第一时间知晓。
“圣上果真能这般想?”齐湛说出口的话带着几分不确信。
杨九如闻言,稍稍抬起头颅,接着齐湛的话继续往下说:“常阳王乃先帝嫡长子,如果不是先帝早逝,今日要立的太子可能就不是大殿下而是常阳王。”
听言,齐湛眼里的神色不由得一暗。
当年若不是父亲因病早逝,今日稳坐在皇位之上的人必然是他,他也不用今日这般,时刻如履薄冰,步步为营。
“南明王手握大燕四分之一的兵权,圣上岂能不忌惮?”齐湛了解齐浔,更了解帝王,即使是自己的亲生儿子拥有兵权,这安稳觉都睡不下去,更何况是他人。
杨九如拧眉说道:“那圣上此举是有另一层深意?”
齐湛负身而立,望着雕花窗外,太阳已有西落之际,日光也变得柔和起来。
“现如今离新岁还有半年,这段时间便且看且行。”
“是,臣下告退。”杨九如行完礼后,便退出了书房。
齐湛脑海里的思绪还未暗自消停一会儿,敲门声便响了起来。
“父王,珵儿求见。”
听着略有稚气的声音响起,齐湛无奈浅笑,将书房门打开。
只见一个身着绛色衣衫的少年站在门外,一双琥珀色的眼眸如琉璃一般熠熠生辉。
齐湛半屈身子,伸出手,温热的指腹抚在齐珵眼尾。
这双眼睛当真与那人一模一样。
他细细端详着,而后笑说:“长陵后日便来。”
被猜中了心思,齐珵低下头,耳尖微红,“四哥明日不来吗?”
齐湛直起身子,收回手落于两侧,正色道:“珵儿,切莫因玩乐荒废学业。”
齐珵虽得齐湛喜爱,却一向很懂分寸,随即认错:“儿知错,儿这就去温书苦读。”
少年离去时绛色长袍像极了一簇跳动的火焰。齐湛望着那道身影,冷硬的轮廓不自觉柔和下来。
西垂的太阳终于回归桑榆,空中的夜色渐渐浓厚。
夏天的蝉鸣叫声此起彼伏,让躺在床榻之上齐玥更是难以入眠。
她索性起身,白日辫成的细辫已经散落披散于两肩,微卷的墨色长发将白净的面容包裹其中,如此看来倒与娇美娘子无异。
她失神地望着厢房正中摆放的冰块,丝丝缕缕的白气正缓缓升起缠缠绕绕的盘在半空中。
芜姐姐此刻应在洛阳城外了吧。
朱红发带忽地咬进掌心。
练功房内,剑光如雪,将满室月色劈得支离破碎。
直到更鼓敲过三响,她才惊觉中衣已被汗水浸透。
翌日清晨,连竹捧着铜盆候在门外,听得屋内玉簪花落地的轻响才敢入内。
齐玥正对镜束发,铜镜映出的下颌线条因用力而紧绷,女子身份是悬在头顶的利剑,这些年她连晨起梳妆都要锁紧门窗。
日头刚爬上宫墙,赤歌马已行至宫门前。朝服里衣黏在后背,汗珠顺着脊柱滚落,却浇不灭心头躁动。
百官入朝后,当今圣上身边的宦官第一时间便宣布了今日第一道旨意。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立皇长子齐璋为太子……”
一时间朝下百官哗然,齐玥对此倒没诸多议论,依旧垂首而立。
齐浔摸上龙头座椅,略有苍白的唇线弯起,“诸卿若有不同意见,均可与朕谏之。”
百官闻言均闭言垂首,更有拍马屁者出列大赞我皇圣明。
齐浔微眯双眸看了眼站在朝下的齐湛,正垂首而立,因居高临下倒让他看不清神色。
视线一转,“常阳王,你可有异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