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之事,平原王竟未在朝上提及。”齐玥终是开口,语气试探。
她想,除了眼前这个人,再没人能让平原王吃下这样的闷亏。
齐湛驻足,侧脸看向齐玥,他的侄儿一向容貌甚佳,尤其是这双琥珀色的眼眸,清澈纯净。
可此刻却多了几分探究。
“昨夜?”他微微偏头,露出个似是而非的表情,“昨夜发生何事?”
他的嘴角噙着恰到好处的弧度,仿佛真的对昨夜那场风波一无所知,可心底翻涌的妒意几乎要撕破这副温润如玉的假面。
多年来精心编织的网,似乎正在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扯出裂痕。
齐玥观其神色,只作不觉,“我看七叔眼底乌青,想来是昨夜没睡好的缘故。”
“长陵。”齐湛轻唤了她一声。
他想到昨夜之事,眼底掠过寒芒,“那日,七叔让你收了那名女子留作姬妾,你说现下无心儿女之情,可你昨日……”
竟为了上官时芜,不惜当街鞭笞段懿。
齐玥这才明白,原来那日七叔的提议不是试探她女子身份,她的七叔竟早在那时就......察觉了她对芜姐姐的情愫?
可为何?
风掠过廊下铜铃,叮咚声里她忽忆起芜姐姐当日所言。
>安广王若知晓你是女子,怎会如此试探?他只是另有深意罢了<
芜姐姐竟一早就明白?所以她避而不见,是因此?
可明明在圣上让她送芜姐姐回府前,那人还会为她锋芒太露连夜遣时安送信,会气恼得将窗外海棠剪得七零八落,甚至因此伤了手腕......
槐花簌簌落在两人之间的空隙里。
齐湛眸色渐沉,目光划过齐玥每一寸细微的表情变化。
他看见她睫毛轻颤,看见她喉间不自觉地滚动,更看见她藏在衣袍中微微发抖的指尖,可嗓音却依旧平静:“她值得你如此?”
“七叔,上官女傅授业解惑,我自然尊她敬她护她,更何况她即将成为我大嫂。”
齐玥语气淡然,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事实。
“昨日段懿那厮出口污秽,我自然忍不了。”
风骤然静了一瞬,远处传来宫人清扫落叶的声音。
齐湛低笑一声,他的长陵竟用“尊师重道”来搪塞,这双总是清澈见底的眼睛,现在也会对他说谎了。
“好,长陵,你自幼聪慧,切勿被儿女私情耽误。”
他抬手替齐玥整了整衣领,手不着痕迹地收紧,下一瞬又松开。
“侄儿明白。”垂她眸应答,睫毛在眼下投出细碎的阴影,袖中的手也悄悄松开。
东阁南侧的阁楼二层紫檀木窗半开,墨香混着花香卷入阁内。
齐玥指间拈着一枚白玉棋子,听得阁楼下传来女子清越的嗓音。
“《春秋》昭公十三年载,楚灵王缢于芋尹申亥氏。诸位殿下可知,为何太史公特书,而非薨?”
上官时芜执卷的手指骨节分明,广袖露出一截皓腕,腕间羊脂玉镯随着她点读的动作轻轻晃动。
“学生以为,书缢是为警醒后世。楚灵王穷兵黩武,终致众叛亲离,连近臣都……”
“珵殿下,此言差矣!”十岁的太子齐璋突然打断,“《史记》明载是申亥二女殉葬,此乃褒扬忠义!"
阁楼上,齐湛从檀木棋盒执起黑子,指甲刮出声响,“珵儿性情愈发和你相像了。”
齐玥执白子的手悬在半空,目光落在棋盘上,耳边清晰传来那人一字一句。
“长陵。”齐湛忽然开口,指尖敲了敲棋盘,“该你了。”
齐玥回神,白子落下,却是一步错着。
齐湛低笑:“心不在棋?”
“七叔说笑了。”齐玥神色如常,“侄儿只是在想,珵弟方才论史有见地,想来近日未曾荒废学业。”
齐湛眸光微深,指尖的黑子“嗒”地落在棋盘上,“是上官女傅教导有方。”
楼下,上官时芜似有所觉,抬眸望向阁楼方向,目光只淡淡掠过,又垂眸继续讲解。
她将书卷轻叩在案上,“《左传》补记,申亥寻得灵王尸身时,玉佩已遭哄抢。”指尖划过卷中“璧玉”二字,“诸位殿下当知,史笔如刀,一字寓褒贬。”
齐珵抬头,眼中闪过异彩。
一众少年清朗的嗓音在暮色中格外清晰:“学生受教。”
“昨夜之事,段家今日虽未在朝堂提及,但日后却说不准。”齐湛忽然道,黑子重重落在天元,“你护得了一时,护不了一世。”
齐玥指尖一顿,白子险些脱手,“七叔多虑了,侄儿日后自有分寸。”
“分寸?”齐湛冷笑,“你当街抽得他一脸是血,断了三根肋骨,这叫分寸?”
楼下,上官时芜的讲解声微微一顿,又继续道:“……故《春秋》重正名,名不正则言不顺。”
齐珵目光若有所思地瞥向阁楼。
“七叔教诲,侄儿谨记。”齐玥白子落下,却是一步死局,棋局胜败分明,这才发现自己的掌心已被玉带硌出深痕。
齐湛盯着她,忽然伸手,指尖拂过她衣领上并不存在的尘埃:“长陵,你是我看着长大的,我不愿你行差踏错。”
他的手指温热,却让她脊背发寒。
风过回廊,几片海棠花瓣飘进东阁。一片绯红恰落在朱批上,上官时芜伸手欲拂,却见齐湛正为齐玥整理衣领。
指腹下的书卷落下一枚深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