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她垂睫截断对视,目光却无焦距无定点地飘荡。
阎妄不再耽于青梅的琐碎絮语,身后风雪呼啸成苍茫底色,女孩的身影是他唯一的焦点。
商务车内的叶羽柠探头,望见岑玖自白茫茫雪幕中趋近,步履间似有老式胶片定格声。
每一帧皆凝着深潭中半隐半现的红鲤,美得危险,却又诱人沉溺。
两人同一瞬刻行抵车门前,目光再度在纷扬雪帘中相投。
阎妄窥见她眼底自己的倒影,冰雪滤去了所有杂色,只剩下纯粹的轮廓。
燥火在喉头烧,想亲。
根本忍不了一点。
意识未及思量,行动已先破樊,在她凉冰冰的颊畔忽坠一滚烫吻。
一漪蜻蜓点水般的触碰,力道轻得似一片不肯坠落的雪花。
岑玖登时凝滞,连呼吸都忘了,斥责的话语哽在喉间。
叶羽柠的声音裹着暖意从车内传来:
“小玖,快上来,外面冷。”
僵滞的神思一寸寸回拢,指尖在晦暗处狠掐他指骨一节,复携满腔嗔怒躬身入厢。
两人最后步入车厢,众人默契遵循着先占内座的旧例,刻意将最前端的双座空置。
岑玖掠眸扫过倦色深重的众人,歉然低语:“不好意思,让大家久等了。”
“没事没事,毛毯一会盖身上。”叶羽柠眨着精元溃散的眼睛,萎顿地将软绒毛毯递予她。
姗姗来迟的阎妄在岑玖触到毛毯前已落座她身侧,自然接过叶羽柠递来的毛毯,将暖意覆于两人膝间。
后座一群人皆未察觉丝毫异样,只因他们目睹了青梅将情侣挂绳缀于阎妄的手机壳。
再加上方才两人在跑车旁长时间交谈,心照不宣认为他们在做一些不愿为人所知的事情。
理所当然认为他们已经在一起了。
所以对于在休息室阎妄和岑玖的暧昧姿态,以及此刻并肩落座的场景,皆视作情理之中,并无异样揣测。
岑玖指尖微蜷,将毛毯向窗畔轻曳,下颌抵着覆雪的玻璃,眉尾向下耷拉,阖眼假寐。
方才那个吻落在了心头最柔软的角落,积成薄薄的一层雪,融化时沁出淡淡的甜。
雪中迷驰。
黑色商务车雨刷器不耐烦来回扫动,开出省会核心地带,一路朝海城方向疾驰。
听着窗外猎猎作响的风雪声,一群人呼吸的节奏从浅促转为绵长,意识一缕缕飘向无边际的夜色。
岑玖的姿势从最初的端正慢慢松懈,肩线斜斜倾落,眼帘先是一眨,再是半阖,睫毛在颤动中黏合。
那些悬而未决的焦虑、琐碎的念想,皆在脑海中荣枯,最后化作模糊的斑点。
身侧阎妄的视线无时无刻黏着她的眉眼、鼻翼、嘴唇,回环逡巡。
见她呼吸渐成安稳的韵律,他将覆铺于两人腿上的毛毯从她臂下徐徐抽离,复又将毯角细致拢至她肩头。
由他肆无忌惮和她十指相扣。
似乎还不够纾解心扉那点欲,又似怕惊扰分毫,只以掌心虚虚托着她后脑。
睡意中的女孩循着体温的引力迁徙,颊侧沿他臂弯的轮廓逡巡,最终泊在他肩头的凹窝。
阎妄唇角漾起近乎透明的笑意,将整个重量倚向她,头颅歪斜枕在她发顶。
发丝间幽淡的茉莉香与他呼吸交缠,十指仍相扣着,却不再是方才的单向侵占,她指尖无意识蜷缩,似要攥紧他的手心。
良久,女孩喉间哼出含糊的梦呓,他轻笑一声,唇瓣几欲贴上她发旋,终只是将一吻悬停于虚空。
这般姿态,仿若二人皆是彼此栖息的巢,连时间也倦了脚步,甘愿在此处沉眠。
车厢内众人早已坠入睡境中,唯余司机凝神前方路途,偶从后视镜窥见这帧流动的画面,唇角扬起笑意,摇头轻叹。
*
台风压境,及至海城时化作一场滂沱冷雨,水汽飘散若一夜寒潮退却后闳衍的雾。
“四点整。”
车厢内老式报时器,每每整点时总会“铛铛铛”的一声悠长鸣响。
此刻是海城寅时末尾,整座城池鲜血淋漓地袒呈于饕餮之噬的暴雨中。
年节本应烟火蒸腾,却充斥着无趣枯槁的极端乏味。
可似乎,是时间不对。
她和阎妄呢?
错在时序,抑或人非?
恰似一株四棱茎枝的穿心莲,味苦,剖心入腑,刻骨镂髓。
偏偏又以肺经为舟,渡尽世间百毒。
两人何论人非,时悖,皆成空谷诘问,徒留回响。
彼此尝到了镂心刻骨的甜和铭诸肺腑的苦,魂梦相缠,夜夜蚀噬。
一者卵状披针形绿叶,一者圆锥淡紫花萼,待蒴果裂绽,灵韵尽散,唯余枯壳。
彼此间那道裂隙无声无息间越崩越扩,终成不可弥合的鸿壑。
若强行补缀,只会落得一方褴褛狼狈,一方满身疮痍。
到头来换得一味啮檗吞针的苦,甘外涩内。
穿了千疮百孔的心,却解不了蚀髓缠脉的毒。
岑玖不知何时醒的,许是商务车驶入旧城区时,亦或是车厢内仅剩她和阎妄时。
一群人没有深思阎妄为何不在出租屋留宿,毕竟这是他们首次在海城过年。
惯常只知他每逢佳节必返上京,却从未窥见他公子哥身份的蛛丝马迹,否则当初怎会与他们蜗居那栋颓楼。
至于岑玖,众人仅晓得她学校旁有处公寓,余事皆似雾中花。
空荡寂流的柏油马路被暴雨一遍遍冲刷着,蒸腾起一层水汽,像无数只透明的蝶在撕扯他们藕断丝连的旧忆。
红绿灯在雨中扑朔着迷离的光,倒映在湿滑的玻璃窗上,勾勒出两人影影绰绰的轮廓。
没了旁人的存在感,阎妄放诞不羁地行使男朋友的权利。
但岑玖尚存理智,没给身侧人机会,只允许他规行矩步地圈着自己。
免了所有耳鬓厮磨的温存。
红灯倒计时,她侧颜朦胧投向车窗外,霓虹与夜色在交界处晕染出暧昧的烟灰。
像极了此刻的他们。
处于风恬月朗、云卧逍遥与日薄西山、风雨飘摇的等势线、朦胧界上。
线何时断,界何时破,皆系于她一念因果。
而阎妄憧仍沉浸于一层被憧憬封裹的幼茧中,茧何时化蝶,依旧岑玖说了算。
她是这场情爱弈局的启幕者、执棋者,亦是终局的裁断者、裂镜者。
自始至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