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簪脆弱,已然断做了两节。
“滚出去”,梅清寒言语不耐。
夜无冥看着那断做两节的簪子,心中毫无触动是不可能的,只是他想,梅清寒,当年你用这断簪刺入我心口之时,又是怎样想的呢?他曾以为那时的他怀着的是必然是厌恶。
“还不滚”
梅清寒的声音从他头顶传来,打断了他混乱的思绪,冷漠的言语被他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气息的不稳。
他前世的神魂已然无比强大,纵然现在修为一时间难以回到巅峰,但实力也不是一个这般年纪的少年有的。
他心中沉稳,半点不慌,于是就发现了点曾经没察觉的,其实梅清寒声音很好听,既有着少年人的清脆又含了几分习以为常的稳重,如雪山上的松。原来他目之所及皆是梅清寒的刻薄苛待,又何曾客观地注意他的声音。
他抬头与梅清寒对视,心中含着隐隐的挑衅,“宸儿听说,师尊生辰,当徒弟的都要给贺礼的”。为什么呢?如果你真的讨厌我,又为什么要帮我,难道你后来也觉得那般对你的徒弟有些无情,甚至后悔了吗?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已经被一股大力提了起来,梅清寒的眼睛迸出一瞬的狠戾,那是夜无冥在梅清寒脸上两辈子都没见过的神色,他眼中的恼怒如同剔骨的刀,发着震慑人心的冷意。
夜无冥感受到梅清寒身上一闪即逝近乎失控的杀意,他按捺住反抗的本能,装得一脸可怜与惊慌。
“我不需要”,梅清寒眼中寒芒转瞬即逝,将夜无冥甩了出去。
夜无冥撞上了廊柱,伏在地上,听见梅清寒带着怒气的一声,“滚下山跪着”。
夜无冥一脸伤心不忿地出了门。转身后神色已恢复如常,梅清寒不喜欢过生辰的事是他前世连续送了梅清寒几年贺礼后总结出来的,因为无论他送什么都会被梅清寒恶狠狠的赶出来,后来的他终于幡然醒悟,原来不是梅清寒对礼物挑剔。
彼时的他还曾腹诽过梅清寒,什么样的疯子连礼物都不喜欢收。
夜无冥一步步向外走去,室外冰天雪地,月色将少年的影子拉长,清瘦的背影萧索单薄,但是他心境早已不同。
他回头看着房内昏黄的烛火,心中怀着隐隐的期待,今日的梅清寒有些异样,他直觉有些隐藏在暗处的东西今日便会被悄然揭露一角。
他步子缓慢,知晓梅清寒的神识能够察觉到他的一举一动,这般失魂落魄也符合当年少年自己大的心境。
暴雪纷纷扬扬,与当年一模一样的天。
那是他入缥缈山后不久,梅家少主梅清寒的生辰宴。
一早听闻梅清寒要过生辰的消息,夜无冥心里生出一股喜悦,虽说功利上他觉得这是一个增进他们师徒情谊的契机,但是毕竟那时年少,心里对于这个明面上的师尊还是有所期待,他漂泊了太久,即使学会了圆滑世故,装腔作势,但心底里仍有一处柔软,也仍旧对温情有一丝丝不易察觉的渴望,他像在屋檐下躲雨的孩子,渴望身后的门打开一条缝,亮起一盏欢迎他的灯。
那时他想,伸手不打笑脸人,送东西总不会被骂吧,但是他身上没钱,送不出金贵的东西,于是他琢磨了数天,终于想好了要送刚刚认得师尊什么贺礼,他将自己日夜关在自己的小屋里,所幸梅清寒并不管他,他有足够的时间忙活,于是终于一个月后,他拿着雕琢精巧的木簪,心满意足的笑了。
这块木料他找了许久,虽然不是多么金贵的木头,甚至那树还被劈过,但是他一看那木质,就私以为那木质应该是不错,他是见过世面的。
在他雕废了几块木料后,他再不敢用这木料雕刻,而是找了旁的碎料试手,一个月后,终于雕出了心满意足的贺礼。他满心欢喜,似乎看到了他师尊欣慰的样子。
或许起初他是存了私心,如果能让师尊高兴,也会教他很多东西,但是到底是十来岁的年纪,即使里面掺了私心,经过这么长时间的花费心思,那里面的私心逐渐也淡了,到后面只剩下满心的希冀,谁不想看到自己的心意得到旁人的喜欢和珍重?况且他那木簪上的每一道刻痕都藏了无数次划伤手后的真心。
心怀家仇,漂泊三载,他并非纯良的稚子,那些日夜雕刻的时刻却是难得赤诚。
十五月圆,梅清寒生辰,缥缈山设了生辰宴,但梅清寒却一次也没有出现。夜无冥打听到他会在绝孤峰,一人直到天明。
那时的他飞不上缥缈山最高最险的绝孤峰,等他满身狼狈地爬上了峰顶已经满身血口。那也是他第一见到那座永不黑暗的大殿,看着廊下的师尊,他鼓起勇气往前凑了凑,他有些紧张,又有些期待地捧着他找来的木匣子,轻轻放在桌上,那里面装着他的期待。
那时他心怀忐忑地觑着梅清寒的表情开口,“今日是少主生辰,宸儿给您准备了贺礼。”
“宸儿……”他想说知道自己的贺礼并不贵重,但是是他精心准备的,他还想说……
只是梅清寒也是如现在一般一口回绝了他,他还想再劝说,换来的却是梅清寒没来由的怒意。
梅清寒连看都没看那木盒,就将它挥落到了地上,连带着他的期待与尊严。
他听见梅清寒说:“滚出去”。
他未出口的话被梅清寒打断,于是他再也不想说什么。他不懂为什么,只觉此人颇为难相与。
梅清寒似是不解气,又说了一句。“出去山下跪着,以后少动这些心思”
他转身出去跪下,抬头看了看月亮,有什么晶莹的东西划过他的下巴滴落在了地上。后半夜暴雪几乎将他掩埋,他却执拗地不肯移动分毫,在冰天雪地里冻得毫无知觉。
从什么时候起自己对这个名义上的师尊生了怨恨呢?大概是从这时候起吧……
那时的他太过委屈,以至于他不曾注意那夜山上停了琴声,也从未知道有人在他身后看了他的背影许久。
……
今日依旧是同一片地方,却是不同的心境。
夜无冥顿时跪在地上垂着头,和平时犯错的样子别无二致。但是被掩饰住的表情却很平静。现在仔细想来,梅清寒除了嘴上不饶他,还偶尔罚他跪之外,在其他地方并没有苛待他,他只是无视他。
只要他不去招惹他,那个人几乎不会理会他,连他院中的梅花都比他这个活人能得到更多的目光。
他现在已经不是那个年少的自己,可以更加冷静地看待自己和梅清寒之间的过往和交锋,因此他也就发现了梅清寒瞥向那簪子时眼中一瞬的不忍,是啊,现在的梅清寒也不过弱冠之年,怎逃得过他看过百年尘世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