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傅府的夜一向静,除了淅淅沥沥的雨声便再无其他声音。
应如是踏入书房时,书案上的灯已经点了许久。应商披着旧袍坐在灯下,桌上摊着一册未阅完的卷宗,还有一方被搁置的辞官奏本,盖角边缘被压成了折纹。
她扫了一眼那方奏本,脚步也未慢,规规矩矩行了一礼:“父亲唤我?”
应商放下手中笔,抬头看了她一眼:“坐。”
她不客气地落座,动作极轻,却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随意。
“你可知道,朝中如今风向为何?”他开门见山,声音低沉,却不重。
“风向嘛……”她缓慢地拉了拉袖口,“不是一直都在变?”
“少油嘴滑舌。”应商淡声道,“我不与你绕弯子。你这些日子,去安王府太多了。”
应如是没接茬,眼神淡淡。
“你还年轻。”应商继续说,“不知朝局之险,也不知什么叫误身名节。安郡王如今虽是宗室,但沈家旧事未清,宫中对他疑心不小。你去得越多,落在外人眼中越说不清。”
“若再有人编派闲言,莫说是你——连你母亲留下的名声也得被你牵累。”
这话说得不重,却句句带锋,像刀口卷着纸,一拉就断。
应如是安静地听着,一句话不插。她双手交叠放在腿上,整个人坐得挺直,像在听一场无关己身的审讯。
待应商话音落下,她才慢吞吞地抬起眼:“父亲说得是。”
“安郡王病未全好,我也不是非得去。”
“以后若他无请,我便不去了。”
语气乖得不得了,脸上也没一丝抗拒。
应商微顿,看了她片刻,却并未露出轻松之色。
他知道她这副模样不是顺从,而是——敷衍。
极其完美、合礼、合度的敷衍。
他忽然觉得,这个女儿从回京之后,就变得不像他认识的那个人了。她的话少了,笑淡了,连“听话”都听得让人心寒。
他不再多说,只是淡淡道:“你自己拿捏清楚。你不是孩子了。”
“若哪天做错了什么,父亲也不一定保得了你。”
应如是静静看着那封压在案角的调令,烫金边已被指节压得微微卷起。她轻轻一笑,声音不高:
“恭喜父亲升迁。”
她这句话说得极稳,听不出褒贬,只是眉眼一挑,像随口一句日常寒暄。
应商微微一愣。
他从未想过这个女儿会在这种时候说出“恭喜”二字——不是因为他不配,而是她从不假意寒暄。
他皱了皱眉:“那不叫升迁,是调任。无实权,只辅朕躬。”
“陛下用心,我自然服从。”
应如是却点点头:“父亲说的是。旁人都说,能入中枢左右,才是圣眷之人。”
她顿了顿,像是认真思索了一下,又慢悠悠地补了一句:
“比在太子身边,更安稳些。”
这一句听着毫无恶意,甚至带着点规矩里应有的敬重,然而那语气平静得像把刀落在水里,不起涟漪,却直直沉到水底。
应商没有立刻回话,手指摩挲着袖口,眉心拧起一条细纹。
他当然听出了她话里的凉薄——她这是在说:“你早就知道太子靠不住吧。”
她什么都没说错,可他说不出一句反驳。
应如是却仿佛不以为意,垂下眼,掸了掸自己披风上的浮尘。
“女儿向来不懂这些朝堂规矩,也不如父亲通透。若以后有什么事做得不妥,望父亲海涵。”
说着,她还规规矩矩行了一礼,姿态柔顺,语气温和。
可应商看着她,忽然觉得——她这一礼,与其说是在敬父,不如说是在告别。
仿佛从今往后,便真成了两路人。
*
雨停得很不声张。
夜风还湿润,檐角的水珠顺着青瓦滴落到石板上,发出极细微的响声,像一封藏在衣袖里的手札,无声落地。
小春子正打着盹,听见前院传来动静,抬头一看,院门口的灯笼下,竟是应如是披着一件旧白斗篷站在那里。
她没带随行,也没让人通传,就那样安安静静站着,像是这一路走得太快,鞋底还沾了雨水,眉眼带风。
小春子吓了一跳,连忙迎上前:“应姑娘,您这会子……怎么来了?殿下才歇下不久——”
“我知道。”她声音不高,却比夜色还冷静。
“他没真睡,我来看看。”
她说得极自然,好像这府上就该有她的位置,该有她随时推门而入的权利。
小春子张了张口,却不知道是该拦还是该迎。那位太傅大人白日刚在朝上请辞,晚上又召了郡主进书房单谈,怕是早已交代过“安王府不是常去之处”……可眼下这位郡主,分明不是来听劝的。
“……殿下确实还醒着。”小春子小声道,“应姑娘稍等,我这就去通——”
“不必。”
她抬脚就往寝屋走,步子不快,却一句话把他所有规矩都打断了。
“他要是有病,我便是大夫;他若无病,我是朋友。”
“你不拦我,他不会怪你。”
小春子一时语塞,只得连忙让开。
应如是推门而入时,屋中灯火未灭,炉子烧得正旺,铜鼎中檀香未散,火光照着屋檐下的斜影,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寂静与清净。
她走得极轻,脚步落在地毯上,几乎没有声响。直到她停在榻边,沈行之才慢慢睁开眼。
他并未惊讶。
只是淡淡地看着她,像在看一场注定会来的雨。
“你不是说……今日……不来?”
他嗓音略哑,气息不稳,却并无责备,只是一句平静的叙述。
“嗯,本来也不打算来。”
她脱下斗篷,挂在屏风上,坐在榻前椅上,动作利落,“后来想想,我爹越不让我来,我越得来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