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叶恍惚一笑,这样的语气真像哄小孩呀。
她看向自己抽条的身体,但,她已经长大成人了。
陈筠梨却没注意到她的走神,拉着她坐在小木桌前,笑容温婉:“阿叶,你看,这是娘忙活一下午为你做的,尝尝看好不好吃。”
花折鹅糕、剪云析鱼羹、干炙满天星、金丸玉叶脍……更有汤装浮萍面,金黄甜面上洒了碎碎的盐花鱼屑,飘飘荡荡,仿佛池塘里自在游弋的鱼儿。②
奚叶举箸望着面前的琳琅美食,有几分出神。
她出门前和母亲说的是这些吃食吗?
画面飞速掠过,奚叶努力回忆,一幕幕对话闪回,在乍然而过的吉光片羽间,奚叶终于想起来,她说,她想吃七宝素粥。
七宝素粥,以核桃、松子、乳蕈、柿子、栗子等与米一起熬煮成粥,软糯浓稠,入口即化,香甜可口。
很久很久之前的雨夜,母亲将小小的她抱在怀里,轻抚脑袋,柔声哄劝:“阿叶不要哭,娘亲忙好就会回来的,到时候给阿叶做好吃的。”
母亲刮了刮她的鼻子,温柔询问:“快告诉娘亲,阿叶想吃什么呀?”
被母亲这么哄着,小小的她也不再哭闹,抽噎着道:“那娘可别反悔,阿…阿叶想吃七宝素粥。”
上京人口甚繁,患有疾病苦痛的平民更是数不胜数,陈筠梨忙于为这些人诊病,时常晚归,曾经答应过她的诺言总是不得不推后。
尤其雨季来临,病人更多,陈筠梨忙起来只能为她熬一碗白粥,许诺过的七宝素粥一次也没做成。
但奚叶早已在母亲的描述中垂涎欲滴,又有核桃,又有松子,煮起来一定特别美味吧。
故而这次,她忍不住提出这个要求。
陈筠梨笑眯眯的,额头抵上她的脑袋,温婉含笑:“好,娘亲答应阿叶,回来就给阿叶煮香喷喷的七宝素粥,我们的阿叶要乖乖等着哦。”
小小的奚叶连连点头。
但可惜,母亲自那个雨夜之后再也没有回到她身边。
奚叶举起筷子夹了一块鹅糕,放进嘴里细细咀嚼着。
“很好吃。”她笑起来,借着低头的瞬间眸间清泪滚落。
外面的日光迅速由明转暗,顷刻间木屋失了天光,唯独一支烛火在轻轻摇曳。
晕黄灯光下,陈筠梨笑容依旧,丝毫没有因为外界乍变天色惊疑。
奚叶看着她温柔的面容,眼泪大滴大滴落下。
每日空腹,食淡粥一瓯。食时勿以他物侑食。③
奚叶想笑一笑,想对她说,想认真保证,阿叶真的一直做得很好,那些幼时您叮嘱过的每一句话她都记得,终生贯彻,丝毫不曾违背。即便她的一生如蜉蝣短暂,短短十九载就身死,但母亲教给她的所有东西,她一字一句都不曾忘记。
可惜已经没有机会了。
陈筠梨柔和可亲的脸庞在烛火光照下越来越浅淡,整个身子也在迅速褪去颜色,仿若一滴水墨滴进满张白纸中,顷刻被淹没。
陈筠梨看着她,不知是否是奚叶的错觉,她的眼睛晶莹,似含着水汽。
“我们的阿叶,是个苦孩子。”
人影如同水泡轻轻散去。
小小的木屋只有奚叶一个人端坐,面前的吃食也如水面浮萍一般消失不见,奚叶茫然地看着。
是谁在她耳边说了这句话,奚叶头剧烈疼痛起来,身子摇晃,一下栽倒在地,泪水如断了弦的珍珠大颗大颗滚落,痛彻心扉。
时光飞速流转,那些早已尘封的往事一幕幕闪回。
母亲抱她坐在膝上赏月,母亲喂生病高烧的她喝梨汤,母亲牵着她的手走在躺在南山堂后院挣扎痛苦的病人中间,母亲轻柔抚过她的脑袋……
最后的最后是掌柜老木苍老苦涩的面容,他嘶哑着嗓音,以头叩地:“大小姐,陈夫人去了,您节哀。”
为什么要节哀?为什么要节哀!
母亲明明答应她要为她煮好吃的七宝素粥呀,母亲答应她不会反悔的呀。
为什么要节哀?!
奚叶痛哭出声。
她后来曾经多次对着母亲留下来的食谱熬煮,耐心用心专心,但加了那么多珍馐果品的七宝粥,尝起来居然没有一碗清晨放在案桌上凉透的素粥可口。
大片水泽从奚叶的脸庞漫下,她心痛无比。
她再也没有母亲了。
在这五行之力的幻境中,她再一次体会到失去母亲的痛楚,哀意逾甚。
是谁害她失去母亲的?
奚叶抬起眼,那双通红蕴泪的眼睛里满是滔天恨意。
当年母亲明明已经与他约好和离事宜,很快她就能摆脱左都御史大人良妾的恶心身份,很快就能如少时一般做个背着药箱自在行走于世间的医女。
但偏偏就是在那个雨夜,有病人跪求上门,语调凄苦:“夫人,夫人,我家幼子惊厥发作,求您发发善心,救救他吧!”
母亲出了门,雨夜瓢泼,途中马车与山石相撞,滚落悬崖,尸骨无存。
什么都没了。
奚叶闭上眼,冰凉水迹蔓延而下。
什么,都没了。
后来她暗中探听过,那个病人家居京城郊外,村中亦有郎中。惊厥之症分毫耽搁不得,他却偏偏不辞辛劳直奔上京御史府。
格外诡异的做法,不是吗?
除非,背后之人本就是故意设局,想让这个意图脱离御史府的不安分医女丧命。
丧命在良妾舍弃高高在上的御史大人的传闻还未散开之前,丧命在御史府乐善好施心怀苍生广开义诊清名远扬之际。
奚叶缓缓睁开眼睛,原本的简朴木屋已经消失不见,连带着整个院落都彻底消散。
面前只有遮天蔽日的浓郁树荫,黑暗中空气充斥着不安气息,耳边妖兽嘶吼,一道道猩红目光渐渐逼近。
奚叶站起身,脸上泪痕未消,手中已幻化出寒霜剑,冰冷刺骨,她一步一步往前,不曾退缩半分。
山林震荡,丛林中到处都是妖兽的痛苦嘶吼,血迹泼洒在郁葱高树上,如水墨染画。
伴随着最后一头妖兽被开膛破肚,奚叶提着长剑,走出深山,衣裙被鲜血浸透,整个人浴血淋漓,眼神冷冽。
好一个木试炼,好一个哀意,五行之力突兀地困住她,是想做什么。
幻境闪烁起来,并未做出任何回应,光晕霎时笼罩住她,刺眼灼目,她不由闭上眼。
耳边有人轻轻啜泣,却又在瞬间消失,徒留手掌间触到的坚硬骨节触感。
奚叶睁开眼睛,室内美人灯长燃,被微风吹动摇曳。
上京的天,黑了。
美梦,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