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面色冰冷地转头,看向守在祠堂门口的士兵:“清点好了么?都带过来。”
钟隽还未反应过来对方话语中的意思,就见那士兵跑了出去。
很快,众多沉重的脚步声响起。
钟家的族人,无论老幼妇孺,一个个被士兵粗暴地推搡着,押进了祠堂。
他们咒骂着,哭喊着,哀求着,惊恐万状。
刚才跑出去的士兵回来了:“军师!一共一百二十八个人,都在这里了!”
——整整一百二十八个钟氏族人,如同待宰的羔羊,跪满了整个祠堂。
其中一位华服老者目眦欲裂,对着陈襄高声叱吼:“陈襄!你这个竖子!悖逆无道!你竟然敢对我钟氏动手!你——”
陈襄面无表情地伸手,指向对方。
“杀。”
命令下达,一旁的士兵当即动手,刀光一闪,血光迸溅。
骂声戛然而止。
一颗狰狞的人头滚落在地。
祠堂内瞬间死寂。只剩下压抑的啜泣和倒抽冷气的声音。
“选择‘死’,是罢?”
陈襄的目光终于落到了面无人色、浑身剧烈颤抖的钟隽身上。
“——你还能再选一百二十七次。”他声音缓缓道。
钟隽的眼前弥漫上一层浓烈的血色。
陈孟琢!陈孟琢!!!
喉咙里涌上了一口鲜血。他豁然起身,身上佩戴的玉饰与桌案撞击,发出一阵“叮叮当当”的响声。
他这才猛然从回忆中脱离。
眼前哪里有什么祠堂、血泊与陈襄。
他依旧在自己的书房当中,窗明几净,书墨飘香。
但陈襄那道平静的声音仍然回荡在钟隽的脑海当中,他的鼻尖依然萦绕着那日的血腥味。
钟隽的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剧烈地喘息着。他死死咬着牙关,牙龈几乎要被咬出血来,身体微微颤抖。
他终究是选了“降”。
随着这个字一同脱离出口的,还有他毕生积攒的所有气力。他昔日的高傲与自尊,如同被丢弃到泥水里的华美锦缎,污浊不堪,碎裂一地。
那日的记忆在他脑海中反复扭曲、变形,甚至他无法清晰地回忆起自己是如何卑微地匍匐在地,露出怎样的崩溃丑态。
唯一能记住的,唯有陈襄的那双眼睛。
高高在上,俯瞰蝼蚁,没有半分波澜与怜悯,比祠堂的地面更冰冷,比染血的剑刃更锋利,让他泣血涟如、支离破碎。
自那以后,陈襄便成了他挥之不去的梦魇。
族人的哭嚎、士兵的呵斥、利刃入肉的闷响、鲜血喷溅的腥甜……然后一切扭曲模糊,化作那一双漆黑的眼眸,冷冷地注视他在血泊与绝望中沉沦。
钟隽无数次在深夜惊醒,冷汗浸透了中衣,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攥住,连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
黑暗中,他大口喘息,却仿佛溺水之人,无论如何挣扎,都吸不进半点救命的空气。
脖颈上的那道伤痕,起初并不算深。
太医开了上好的金疮药,叮嘱好生将养,不日便可愈合如初,不留半点痕迹。
可它却永远无法愈合。
因为每当梦魇惊醒,钟隽便会将伤口处的那层薄痂撕开,皮肉绽裂,血珠渗出。
只有这样尖锐的、持续不断的疼痛,才能让他从那无边无际的梦魇中暂时清醒。
他近乎自虐般地重复着这个动作,不知持续了多久。
直到最后,那道伤口终于放弃了愈合的努力,留下了一道淡粉色的疤痕。
——如同烙印一般,永久地刻在了他的脖颈上。
这道疤痕终其一生无法磨灭,就像他对陈襄的恨意一般。
恨陈襄背叛士族,与寒门为伍,颠覆了千年来的秩序;恨陈襄视人命如草芥,谈笑间便以屠戮他钟氏满门为威胁,逼他做出抉择;恨陈襄将他的自尊、他的骄傲、他所珍视的一切,都毫不留情地打碎,再狠狠踏上一脚。
……最恨的,是那双眼睛。
钟隽的手死死叩住桌案,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他猛地抓起桌案上的书简,用力一扔,将其狠狠地砸入一旁的铜制火盆当中。
“呼——”
火苗瞬间窜起,舔舐干燥的竹片。
火光跳跃。钟隽沉着脸,面色不明地看着竹简在火焰中噼啪作响,化为焦黑的灰烬。
他的手无意识地碰到了腰间悬挂的玉佩。冰凉的触感让他清醒过来。
——那个人,已经死了。
钟隽失魂落魄、脱力般地重新跌坐回座椅。
他的面色有一瞬间茫然,用右手紧紧握住了那枚冰冷的玉佩,胸腔中翻腾激荡的情绪渐渐平复下来。
钟隽整理了一下方才因动作过大而略显凌乱的衣襟和袖口。
而后,他看了一眼空空如也的桌面,重新站起身,从书架上取下一卷崭新的空白书卷。
墨锭在砚台上旋转,乌黑的墨汁渐渐浓稠,散发出清雅的墨香。他选了一支上好的狼毫笔,饱蘸浓墨,提笔书写。
钟隽悬空的手腕稳如磐石,书写的动作行云流水。笔尖游走,墨迹流淌,纸上的字迹铁画银钩。
他默写出的,正是方才被他亲手投入火盆、烧成灰烬的那卷书简上的内容。
钟隽眉间紧绷,凤目沉沉。
他会将陈孟琢那些离经叛道的思想,那些动摇国本的政策,彻底否定、推翻!
他会彻彻底底地赢过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