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襄看着面前这张雪白的试卷。
那日,崔谌步步紧逼,直至最后抛出了这个问题。他将对方的话记得清清楚楚——“圣人有云,天意难测,民意如流水。”
但那时他未即细细思考,便被赶过来的张学士打断。
而现在,贡院肃静的号舍内,面对着这会试考卷,崔谌那句话与眼前的题目如同两块碎裂的符节,拼合在了一处。
这世上,真有如此巧合之事?
陈襄闭上眼,回忆起来更多的细节。
张学士行色匆匆地赶来,呵斥了崔谌,语气中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急切。而崔谌,方才还言辞犀利,气势迫人,被张学士一说,竟是立刻敛了神色,拱手作揖,连声道歉。
那态度转变之快,当时便让他觉得些微有异。
张学士并非宴会主持者,和他陈襄也素无交情,却对一个世家子弟的“失言”如此紧张,反应未免过于激烈。
崔谌则是看似道歉,实则巧妙地将众人的注意力从那个问题上移开。
这到底是巧合,还是崔谌、或者说他背后所代表的清河崔氏,乃至更多的世家大族,真的知道了什么?
陈襄唇线抿直,眉间浮现阴霾。
他的心底涌现出一丝难以遏制的怒意。
和杀意。
他创立科举,就是为了打破世家门阀到垄断,是为了选拔真正有才干、能为国为民效力的栋梁。
而不是让教育沦为世家的禁脔,让朝堂成为他们世代传承的后花园!
他亲手搭建的这座桥梁,是存在着诸多不完善之处。新朝初立,百废待兴,他未来得及将其打磨至后世那般严密周全,许多设想都未能付诸实施。但他相信终会有后人能将其补全。
——但这绝不意味着,他能容忍有人利用这些尚未弥补的漏洞,行舞弊之事!
科举,是他留给这个时代最重要、也最寄予厚望的遗产之一。他绝不允许任何人玷污它的公正。
若真是如此。
如有必要……他这辈子也不妨效仿一下黄巢。
陈襄的脸上覆上了一层寒霜,目光极冰冷。
他将这最后一道题目答完。
时间在寂静的号舍中缓缓流淌,窗外的天光移动。
一阵清越悠长的钟声响起,回荡在贡院上空。
“时辰到——!停笔收卷!”
差役们肃然的声音在各排号舍间响起,伴随着整齐的脚步声。
陈襄睁开眼,眸中已是一片清明冷静。他将试卷整理好上交,随着众学子走出考场。
贡院之外,人声鼎沸。
积压了数日的紧张与期待,在这一刻彻底爆发。
有人看到相熟的同伴,立刻冲上去激动地拥抱,放声大笑;有人面色惨白,失魂落魄,靠在墙角,用袖子掩着脸,发出低低的呜咽;还有人仰天长叹,捶胸顿足,显然是对自己的发挥极为不满。
众生百态,淋漓尽致。
陈襄完成了科举这个阶段性的目标,按理说本应感到一丝轻松。但他此刻却全无半点喜悦。
崔谌,是当今工部尚书崔晔的次子。
当年他对士族杀鸡儆猴,这清河崔氏便是被他震慑住的猴。审时度势之下,他们表现得极为恭顺,像风中的韧草一般,迅速倒向了主公。
陈襄也未曾赶尽杀绝。
毕竟水至清则无鱼,新朝也需要一些旧势力来填充朝堂,维持表面的平衡与运转。
但陈襄对这些传承百年的世家门阀骨子里的德性再了解不过。
他们老谋深算,惯会见风使舵,今日的俯首帖耳,焉知不是明日反噬的蛰伏。嘴上说着恭顺,心里指不定怎么腹诽,暗地里又在打着什么算盘。
因此,在新朝大封群臣之际,崔氏家主崔晔被安排了恰到好处的工部尚书一职。
工部尚书,位列六部尚书之一。从品级上看,是堂堂三品大员,说出去风光无限。
然而,与手握官吏任免大权的吏部、掌管国家钱粮命脉的户部相比,工部在朝堂政治上的实际影响力无疑要逊色许多。
这个位置权力相对有限,主要负责工程营造、屯田水利等事务。
崔家就算心有不甘,想要阳奉阴违,总不能把京城的城防工事、皇帝的陵寝修建给停了罢?
这样,对方也只能老老实实地干活,将家族的力量投入到这些具体的事务中去,无暇在朝堂上兴风作浪。
陈襄当时其实还有着另一层的目的。
工部油水丰厚,极易滋生贪腐,若崔晔把持不住伸手捞钱——那可就真是太好了。
正愁没有合适的借口对士族再次开刀呢。
崔家百年的积累,财富之巨,绝对比他们在工部能贪墨的那点银子多得多。一旦抓住把柄,直接抄家,将那泼天的财富尽数充入国库,以解新朝初立、百废待兴的燃眉之急。
可如今看来,崔家似乎并未如他所料那般,要么老实本分,要么在贪腐之道上自取灭亡。
陈襄眼神微冷。
好啊,他死后真是什么牛鬼蛇神都跳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