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襄在姜琳那双澄澈剔透,宛如上好琥珀雕琢而成的眼眸中,清晰地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那倒影的表情中带着一种近乎茫然的怔忡。
躲着。
谁?
他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对方话语中的意思。
陈襄脱口而出:“我什么时候躲着他了?”
姜琳眨了眨眼。
“哎呀。”
他那双总是带着几分倦懒笑意的桃花眼微微睁大了一瞬,而后又重新眯了起来,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叹。
陈襄皱着眉看他,眼中都是货真价实的不解。
“无事,无事。”
姜琳面上又重新挂上了那种风流潇洒的笑容,心情仿佛骤然间变的很好,眼睛都弯成了月牙。他的眼尾微微上挑,透着一点狡黠的光。
“来人!将府中酒都搬过来!”姜琳径自转头,朝着庭院外扬声喊道。
他回过头,笑意盈盈地看着陈襄,眼中光华流转:“你我久别重逢,今日定要痛饮一番!”
“你既回来,琳再醉一场又何妨?”
那笑容明晃晃的,带着不容拒绝的热情,将陈襄所有未出口的疑问都堵了回去。
天色已经彻底黑透了。月亮还未升起,墨蓝色的天幕上缀着几颗疏星。庭院中的树木花草,都在夜色中被蒙上了一层模糊不清的影子。
候在院外的仆从听到呼唤,很快便捧着酒坛鱼贯而入。酒坛有大有小,贴着红纸封条,显然都是珍藏已久的好酒。另有仆役点亮了灯笼,悬挂于院中。
一盏盏暖黄的光晕散开,驱散了黑暗,将石桌、花影,以及桌边两人的身影都清晰地映照出来。
陈襄看着眼前这番景象,看着姜琳兴致勃勃地接过酒坛,拍开封泥。“啪”的一声脆响后,浓郁的酒香瞬间弥漫开来,醇厚而绵长。
……他还是一脸纳闷。
姜元明此人什么时候是在开玩笑,什么时候是认真的,他还是能分辨出来的。
所以,对方为什么会认为他在躲师兄?
他究竟什么时候“躲”过师兄?
——分明是师兄不认同他、不想见他啊。
这个问题梗在陈襄的心头,仿佛一滴墨滴投入水中,不断晕染开来。
姜琳却似对他的疑问毫无所觉,将二人身前的酒杯都斟得满满当当,举杯相邀。
“来,孟琢,满饮此杯!”姜琳桃花眼中笑意盎然,热情洋溢得近乎灼人,“今夜,我们不醉不归!”
陈襄看看杯中晃动的酒液,最终还是将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他端起酒杯,与姜琳碰了一下,发出清脆的声响,而后仰头饮尽。
辛辣的暖流顺着喉咙滑下,点燃了四肢百骸。
姜琳劝酒的本事一流,言语间尽是重逢的喜悦和不容分说的豪气。两人一杯接着一杯,不知不觉间便已喝下了不少。
陈襄如今的这具身体酒量浅薄,产生了醉意。于是心中的疑问也变得雾蒙蒙的,遥远而不真切,轻飘飘地飞出了他的脑海。
酒能忘忧,确实如此。
他用力甩了甩头,将酒意驱散了几分。就见姜琳歪倚在石桌边,半阖着眼,一副醉玉颓山的姿态。
陈襄见对方似是完全醉了过去,直往地上滑,怕他真的摔倒在地,便起身欲将对方扶好。
谁料他刚走近,那人便身形一软,直直朝着他倾倒过来。
陈襄眉头一皱,下意识地就想将对方推开。但随后又立即想起对方身体病弱,遂收敛了手上的力气。
然而他完全忘记了,他如今的这副少年之躯较之姜琳还要矮上几分,力气远不及当年。
所以他的推拒并未奏效。
姜琳带着几分沉醉的气息,就这么压到了陈襄的身上。
……出乎意料的并不是很沉重。
像是一枝盛开到有些枯萎的芍药花搭在了身上。
姜琳的头靠在他的肩上,呼吸轻浅而温热。陈襄能清晰感受到他胸腔的微弱起伏。
夜风微凉,姜琳穿的单薄,浅蓝色的外袍之下,只有一件白色的单衣。
在灯火摇曳之下,陈襄能清楚的看见他纤瘦的腰身,和肩胛骨嶙峋的弧度。
他的手僵了一下,无奈地叹息了一声。最终稳稳地扶住对方。
纵然瞧着气色尚可,但这副身子骨,终究还是老样子。
这七年光阴,于他不过一瞬,可对于姜琳确是实实在在的七年。他独自一人撑起朝局,定然不易。
陈襄心绪复杂,心口像是堵了一团棉花,轻盈但充盈。
他将姜琳半扶半抱地搀扶坐正,看着对方沉沉睡去的样子,又看了看四周满地狼藉。
酒坛倾倒,杯盏零落。
今日宴饮只能就此作罢。
陈襄抬声唤来庭院外的仆役,命他们收拾残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