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语气沉得不能再沉:“我给昏帝喂丹时,从未有过任何风吹草动,我知你不在我与昏帝身边,怎么算到他今夜便会死?”
元辛如今最是敬重他的姑母,见那贾澹有意为难她,立马道:“姑母,你莫要搭理他!”
关阇彦在旁看着这出戏,一时不知如何表意,他看出元辛聪慧贤明,可此时这少年郎,却是一副憨样。
他也瞧出魏郁春强装稳重时的无措,忍不住偷笑了一番,很不道德。
魏郁春想要扶额却无法,暂时无视了元辛,对贾澹道:“你太浮躁,你既要占山为王,理应将那酆都罗山的秘术好好研究了个透,而不是想尽办法急急忙忙将山炸毁,掩人耳目。你根本不知那石壁上除了壁画以外的古文到底记载了什么,你不知邪术来历,不知秘术水光要义,你凭什么不败?世上没有不漏风的墙,你凭什么觉得自己真能什么都能瞒得过旁人?”
“看似是创术邪道劝施法者不要犯戒的戒言,分明是道士忧心未来真会有人参悟秘术要义,修得长生术,才故意设下的千古迷局。所以无论是谁,施法者终将堕落,邪术还有长生不老都是骗局。”
“阿葛郎,你亦是绝才。你一定也想过,如果存在千年的秘术真能无所不能,为什么那走火入魔的道士没能成功如愿以偿,完成秘术的巅峰大计,从此长生不老。他也死了。那血丹都是假的,长生不老也是假的,所以你才会将那些秘术炼丹之法毫无保留地告诉了元帝,既能获得信任,也能杀人于无形。你与元帝设计将关都督引入元清宫的日子,必会是元帝暴毙的日子。”
“道长修炼邪术走火入魔,连他自己都没逃得过反噬。他自私邪恶,留给后人的,只有无穷无尽的掌控和邪堕。阿葛郎,你不知古文,故而不知这些。可你却偏偏相信,那报应只会在酷爱长生术的元帝身上出现……你已经是局中人了,没有你自己想象得那般无辜。”
“世人,总是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委屈的一个。”
从前的魏郁春,也是这样。说了别人又何尝不是在说自己。
她唤他阿葛郎,将其打回真身。
阿葛郎再也镇定不了了,他晃晃悠悠着身子,竭力抬眸去看高台之上的女子,她眸色冷静,在火光雪色下显得明亮却又冰冷。她好像一个遥不可及的神。
他还是想不通,为什么这个女人什么都知道。
“你……”
他不敢叫。
从前他一心复仇,不屑于钻研那些害死自己的邪术,只是想借此刀杀人。
他本以为只要这样,便不会与邪术有染。
可不知不觉间,他的心早就被邪气侵透了。他不由自主地对邪术俯首称臣,恐怖的压力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不信邪术,可到最后,他口口声声求着、质问着的却是邪术。
他以为自己早就成为了领导者,可他太天真了,邪术损心,真正的领导者永远是控制心怀执念之人的信仰,那信仰像一个对他知根知底的神。
魏郁春如今模样,也是像极了这样的神,此时正审判着他。
他咎由自取,自甘堕落,小看了邪术……他根本反抗不了信仰,亦反抗不了审判他内心的神。
他恨,心却复杂得要扭成了血麻花。最后,他不受控制地匍匐在了地上,苍白无助的脸上,流出不甘的泪。
关阇彦看懂了他复杂的神色。
陆子礼也是如此复杂的人。可怜可恨。
他默默想道:“南禺邪术,最损人心性。仇恨和执念,成为了邪术捆绑信徒的枷锁。”
“这阿葛郎为了求生,不得不去学那洞中的术法,往后又常年浸淫此道,弄巧成拙,必成大患。”
关阇彦想着想着,又将注意力放回了魏郁春身上。
京城婚宴时,魏郁春为潜入府内,也是不得不碰了那换脸的邪术,夜里她对峙魏澜清时便差点走火入魔,如今想来真是恐怖。她当时执念深重,八成会被那邪术操纵了理智。
而如今,魏郁春再度用了秘术,更是亲自寻到了酆都罗山研究了其中邪术古文,她却安然无恙。想来是她心中夙愿已清,几经历练后,心性愈发坚定,这些邪门歪道自然伤不得她了。如此是极好的。
关阇彦故而松了一口气。
不知哪位在场权臣有感而发:“若依这贾……不,阿葛郎的想法,当初是南禺邪道害他,他就要报复整个南禺,斩草除根?可也不能这样报复啊,不仁道。”
“你方才可听见长公主的话?这邪术千年前,是一位中原的道士跑到南禺创建的!闹来闹去,竟是咱们的老祖宗,二十多年前那场人灾,说难听点,也是一种咎由自取!这……好讽刺呐!这阿葛郎心性残暴执拗,还好不知邪术祖师爷师从何处,要不然,八成连带着把中晋也灭了才舒坦!”
“当年,那群怪贼掳走京城的孩子,其实也是为了修炼什么长生不老的血丹吧!这阿葛郎可不就是当年遭难的娃娃,他如今又给元帝出谋划策,在南禺继续用无辜的孩子练什么毫无意义的长生不老药!荒唐!!!他和当年的怪贼有什么区别啊?!”
“宁可错杀万人,不可放过一个……哎,南禺人惨呐!”
“你怎么不说二十多年前咱中晋人惨!少假仁假义了!”
“毕竟,人发了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要我是他,估摸也想把南禺碎尸万段。一个才八九岁的孩子,竟然在那种鬼地方……硬生生啃了半年的尸体……这!!!”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啊!!!哎……”
“……”
元清宫内哀叹一片。
天雪也越下越猛了。
“山非山兮水非水……生非生兮死非死……走到如今这般境地,乃是命运所迫……我……只是想报仇,我做错了什么……他们都是活该……我什么也没错啊……我到底哪里错了……”
阿葛郎扑在地上,狼狈,却又哀苦地哭道。
没人能回答得了。
因为此事无解,和包天的一样。
命运所迫……
的确,不是所有人都能化解和撕碎注定的命运,总会有人沉沦堕落下去。回看一番,魏郁春和关阇彦已是幸运。
元辛从未见识过这般骇人听闻的玄乎事,他思索好一阵,才回神,与母亲金皇后商讨一阵后,才疑惑地问起魏郁春:“姑母,你何时去了南禺,怎知这些神鬼莫测之物?”
魏郁春很快应对道:“这便多亏了大理寺的陶司直了。”
元辛颔首:“我记起来了,父皇曾让这位司直去南禺办那孩童失踪的案子,看来着实办得不错,得赏。”
金皇后唏嘘一叹:“陛下明明清楚罪魁祸首是他自己,他这是监守自盗了。”
元辛对城门百姓的事还记仇在心,他当即道:“我必不会容情半分,父皇所作所为必须昭告天下,南禺之战不可再打,城门的无辜百姓,还有南禺的无辜百姓……朕必须一一补偿!另外北疆流民和海患之事,朕也必须好好解决了,不可再步父皇的后尘。”
他提及正事,想起自己已经是中晋新的储君,谨言慎行了不少。
金皇后抚了抚元辛的肩膀,欣慰道:“有担当了。”
事已至此,该收场了。
魏郁春辞别,说是今夜见血太多,要立马回奉川。
金皇后和元辛皆作挽留,但见人真的要走,便纷纷领会了她的好意,毕竟如今元帝死了新帝刚上位,朝臣聚集,多留一会儿,怕是会留出长公主权重的非议。但其实,这也只是金皇后和元辛的担忧。
魏郁春单纯只是演不下去,想要离开战场罢了。
元辛立马招来一大帮金吾卫和武侍,要求护送文玉长公主回奉川郡,还依依不舍地保证,等他料理完朝中事便会为其追加封号。
一帮人护送她回去?那她岂不是会露馅?
万万不行。
魏郁春一眼就攥住了关阇彦,只道,要他戴罪立功,护送她离开便可。
早就听说,文玉长公主脾性奇特,不爱与人交流,许多人一起陪同也是负担。元辛打量了一番关阇彦,心想到底是安南都督,一人就抵千军了,让他护送姑母也没什么不好。
见计划得逞,关阇彦自是义不容辞地护送着人离开了。
等到了宫门外,深夜的街外煞是荒凉,根本没有人影,魏郁春松下一口气。
关阇彦一直悄悄地跟在她后面,行路无声。他配合着她,亦是观察到了她放下了警惕。
他左张右望一番,确信周边的确无人,那元辛敬重他的姑母,想来也不会说话不算话,比他那个疑心过重的爹好多了。
他忍耐许久了,想要抱上去,可再激动也不能丢了体面,于是打算循序渐进,探手过去,想要拉魏郁春。他便踱步上前,笑眯眯着眼,蛊声道:“行啊,士别三月当刮目相看,你现在胆子这么大?”
可他见前人背影纹丝不动,正觉得奇怪,结果还没走俩步,手更是没拉住,魏郁春就一下栽倒进了他的怀里。
关阇彦笑色全无,匆忙接住,见魏郁春胸口大起大伏,并无其他大碍,只是紧张过了头,到底是吓坏了。
他心静了下去,难以言喻的心情让他不得不泛起泪光。她一定累了许久了。
“谢谢你……”
他将她稳稳抱在怀中,缓缓将脑袋从后面埋入了前身女子的颈窝,热泪缓缓淌湿了女子的锦绣罗袍。那泪水化开了魏郁春面皮模糊的边际,脂粉融化,终是露出了她那比假面憔悴百倍的真容。
关阇彦自背后搂住了她的腰,情不自禁在她唇上含了一下,只恨夜色太深,他无法别无旁骛地与她相融。
他解开了腰间一块价值连城的宝石,随意找了户人家丢了,也没管人家乐不乐意,就半夜偷了一辆马车,雪夜驾马,送魏郁春离城而去。他的作风还是这么狂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