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并不是个好理由,但我把小六子留下了。
我想看看他是怎么教徒弟的。我对“师徒”这层关系的理解,仅限于白放歌和我之间不算愉快的相处。
从我七岁开始,每到上冻,白放歌都会在五更天踹开我的房门,把我从被子里揪出来,拎到后山,让我从崖底爬上去。
黑压压的夜里,讲话都冒着白气儿。我只有一件单衣,抱着胳膊上下牙齿打颤。
白放歌立在三尺之外,自己裹个大氅,狭长的双目死盯着我,像一条随时准备咬人的蛇。
“一盏茶。”蛇信子往外吐了一下,嗞出这么三个字。
我试图挣扎过,总是以代悲翁对着鼻青脸肿的我叹息而告终。后来我就老实照做了。尽管依然爬不到崖顶,但至少不会被打脸。
实在也不是我偷懒。那崖壁背光,常年湿滑,加上上冻更是滑不溜秋,再则我轻功那时并不算太好,是以最多上到一半就不得不赶紧扒住边上的藤蔓。
待我终于能一盏茶上得了顶时,白放歌也死了。
但那时候步青山的徒弟过得十分快活。
每日太阳过半了,他才揉着糊满眼屎的眼睛,顶着一头杂草边打呵欠边问:“师傅,咱们今儿吃什么?”
我真想给他一脚。
但那未免太失身份,我只能猛灌一大口茶消火。
步青山居然没有一句训诫,只看了我一眼,道:“午饭我们已经用了,我去客栈后厨看看有没有能吃的。”
小六子想跟过去,被我叫住了。
我朝他招了招手。
他站着不动。
我又朝我对面的凳子抬抬下巴,他才一点点挪过来。
我给他倒了杯茶,摇着扇子笑眯眯问:“睡得如何?”
他屁股下像有烙铁似的,扭来扭去。看了眼茶,舔舔嘴唇,飞快觑了我一眼,又低下头两手揪着衣摆。“挺……挺好的。”
“哦,挺好的。”我点点头。“嗯,挺好的。”
他咽了口口水,还是不敢看我。
我接着说:“你可知你师父几时起的?”
他大约有点明白我的意思了,又看了我一眼,摇摇头。
我面不改色道:“五更天。”
“五更天?鸡都没起!”他一下从凳子上弹起来瞪着我。
我收了扇子,身子稍稍往他那靠近了点,笑得眯了眼:“你还可以继续睡,猪也没起。”
“我……我……我昨晚……”他眼神乱飞,脸上还红一阵白一阵的,明显这谎扯不下去了。
我痛心道:“你可知你师父在这等了你五个时辰,我说什么也劝不动,愣是等到现在。我说要赶你走,他跪下来求了我一晚上。你方才若是仔细看,就知道他双腿走得艰难,每走一步都是锥心之痛啊!你这样对得起他一片苦心么?”
“我……师父……”他声音小了,似乎真的觉得惭愧,半晌低着脑袋不动,一会儿地上砸了两滴小水滴,然后越砸越多,汇成了一个小小的水洼。
我满意地继续摇起扇子。
“还有盘吃剩的桂花糕,我又向店家要了碗……”步青山一手托着盛着桂花糕的盘子,一手端着碗汤,却又站着不动直发愣,像杆秤。
小六子一见他来,“哇”地一声就奔过去一把抱住,糊了他满身鼻涕眼泪。
步青山震惊地望着我。
我起身从他身边走过去,顺了一块桂花糕。
依稀能听到小六子抽抽嗒嗒:“师……父……我……我对……对不起你……对不起……”
步青山晚间便来问我:“教主,中午……是怎么回事?为何小六子好端端哭了?”
我正端详着新寻的剑,寻思哪天试试剑法,被他打断了有点不悦:“怎么?看你这架势,兴师问罪?”
他一噎,略低了头,“属下不敢。”
“我可没欺负他。”我一边摸着剑身,心想这剑刃有些薄,但材质尚可,一边答道,“我只不过是告诉他,他这么晚起,我不高兴了,于是他的好师父跪了几个时辰求我别赶他走。小东西心疼了。”
步青山明显松了口气。
“怎么?怕我对他做什么?”我嗤笑一声,“虽然我看不惯他,但还不屑于对个小孩使手段。”
他来时那股子架势去了个七七八八,听我说完后低了头,低声道:“是我误会教主了。”
他进来后并没有关门,月亮在他身后偷偷瞄着,却漏了几点月色在他身上,衬得他有些清冷。
我道:“抬头。”
我发誓,这两个字是自己跑出嘴巴的。
他却不知,只照做,眼底映着半摇的烛火,望着我有点茫然。
我突然有些可怜起他来。
一个失去了记忆的人。
就像过桥,他出生的时候站在桥那头,现在来到了桥这头,他却不知是怎样过的桥。期间所有的欢笑苦痛也好,爱与恨也罢,他全不知晓。在这样的空白面前,我甚至有一丝庆幸。虽然我的人生算不得好,或者说一团糟,却是一步一步印在我脑子里的。
我望着他发呆,不知怎的有些闷热。
“教主?”他开口了。唇瓣动了两下,像晶莹的桂花糕,凉,但吮吸一阵便热了。
“教主?”他又问了一遍,喉结动了动,我也不禁跟着口干舌燥。
突然有一丝风。微弱,但惊动了他的发梢。我立刻侧头,一枚铁蒺藜擦着脸扎在我身后的墙上。
他惊道:“谁!”
屋顶上有轻碎的脚步。
“接着!”我把理智拽回来,手中剑扔给他。“把人头带来。”
步青山接了剑二话没说出去了。
我拔出了铁蒺藜,在烛前反复摩挲。
我想看看步青山到底能不能做一把合格的剑。
他的剑术的确很好。平心而论,别说教一个小六子,就是放眼登云峰,也没几个剑术比得过他。
但剑术再高,不听话也是白搭。
我凝视灯下已有些模糊的光晕,猜想着他会不会把人头带来。
两个时辰后,步青山回来了。剑上滴着血,一路淋到我房间里。
时间有点久了。这倒无碍。但他手上没有人头。
他低着头,看不清神色,颤抖的剑尖出卖了他的情绪。我并不满意,但似乎也没有很生气。
我以为他是第一次杀人,需要平静一下,于是过了一会才问:“人头呢?”
他却像终于支撑不住似的,整个人突然拄着剑半跪在地,面前的地上喷溅出一团暗色。
“小步!”我察觉不对上去扶他,却见他眸中一团血色,像是认不得我一般一把将我推开!我没防备,竟差点被他一下推倒在地。
我怒从心起,站稳对着他就是一踢:“少给我装疯卖傻!起来!”
这一踢并不重,只堪堪挨了一下他的小腿,可他被我一踢竟然顺势倒地,再无声息。
死了一般。
我震惊了。江湖中人,杀个人而已,就算没人头没带回来,我也不至于把他给杀了,顶多罚一罚,怎么他这么大反应?
一定发生了什么不寻常之事。
他足足睡了两天才清醒。他望着我,眼里空洞得很:“小六子死了。”
小六子对我来说是个太短暂的过客,如果不是现在步青山重新提起,我压根儿记不得这号人。甚至他的死,那时我也不过是个意外罢了。
所以当时我安慰道:“徒弟没了再换个新的。”
他看我的眼神就像看个陌生人。我被他看得不自在,正要开口,却见他转向房顶空笑了三声。
“哈哈哈哈……换个新的……换个新的……哈哈哈哈哈!”
我的确是这么想的。遂当时觉得他此番情状简直不可理喻。
现在想来我真是往人伤口上撒盐呐。我摸了摸鼻子,有点愧疚。
小六子对步青山来说是不一样的。
那是他在“落难”时“同病相怜”的徒弟,甚至把他当成了半个弟弟。
可惜这段缘分太短,开始得仓促,结束得潦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