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说话声渐远,陈蝉在榻上又昏沉地躺了半刻,睁眼正待起身,就见门被打开,一梳着双环髻,面若春桃的小丫头探头进来。
“哎呀,公子已经起了。”她忙放下手里的食盒,欢欢喜喜地跑上前,就要服侍他穿戴。
“楼一呢?”
往昔这些事,一概是楼一在打理。
小丫头并不知他在问谁,摇了摇头:“俺叫船儿,是将军安排来照顾公子你的。”
陈蝉摆摆手,没让她碰自己。
船儿也不见怪,掉头去开盒子,捧了热粥来。
他口味淡,平日厨房一概只送白粥小菜,但今晨又不知是谁自作主张,熬了上好的海鲜,他本就因为肚腹酸痛没有胃口,被那腥气冲鼻,更觉得恶心,摆摆手,要她立即拿开。
“……可是这粥凉了就不好吃了。”船儿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心想自个第一日当差,就出了岔子,实在无颜面对将军,合该一头撞死。
崔俨推门走了进来,打断了她的思路。
这大眼瞪小眼的,不必想,榻上那位又在闹脾气,崔俨接过粥碗和汤匙,把侍女打发出门,自己亲自伺候。
“昨晚是我不……”
他还来不及忏悔,陈蝉便挥手,将碗给掀翻在地。
“不必在此假惺惺,是你自己说的,我不过是俘虏!是阶下囚!是人质!是你的奴隶!既如此,我哪来的面子,劳大将军亲自伺候?”他冷冷地剜了崔俨一眼:“咳咳,合该我……”
“陈蝉,我待你不好吗?除了行军打仗,你要什么我都给你,你为何从不给我好脸色看!”
陈蝉冷笑:“什么要求都可以?那崔俨,你怎么不去死?”
此话一出,崔俨彻底被激怒,恨不得扑上去将他掐死,但又舍不得,只回身将桌上的盘碗全部呼到地上,在屋子里来回踱步:“我告诉你陈蝉,我知道你想走,可你能去哪里?你们拥戴的陛下正在四处搜查陈家的罪证,捉拿你的族人,你的好大哥,也已早已客死异乡!”
“我知你要骂我骗你,不信你自己瞧,我在青州琅琊郡捡来的。”他从怀里取出一块染血的紫绶金印,扔给陈蝉:“就你和你那个跛子僮奴,出了瑕丘就是死路一条!”
门外管事的来唤,说商山学宫的掌教弟子前来拜谒,崔俨本不想见,但留在房内也是置气,索性让他一个人好好想想清楚,扭头便冲了出去。
看着崔俨摔门而出的背影,陈蝉方才三魂七魄归位。
船儿见他紧抓着被角,脸色发青,以为要找水喝,赶紧去添茶,回头却见他伏在榻上,呕出一大滩鲜血。
丫头慌乱,不知该先找大夫,还是先找崔俨,慌张之中,碰见正准备回衙署办事的温世澹,温世澹忙叫她先领大夫过来瞧看病人,自己亲自去见崔俨,却被屋里的陈蝉叫住。
“不,不许去——”
二人双双回头,陈蝉着急来追,竟从榻上跌了下来。
温世澹示意船儿先走,自己上前搀扶,被陈蝉紧紧攥住手腕:“好,我不走,你明知他脾气,又何苦讨那没趣。”
陈蝉苦笑。
他这才知道崔俨口上没有积德,心下更是震撼。
金章乃第一品官员权力象征,陈岱被外放兖州,竟未夺他司空之势,而如此重要的官印,却落于尘道旁,可见陈岱真是凶多吉少。
但实话不能当着陈蝉的面说,温世澹稍一斟酌,安慰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岂敢以一枚印章盖棺生死?况且历代位居三公者,哪个没有半点筹谋,以令兄的才情,不该如此丧命,至于你的族人,恕我直言,颍川陈氏历经数朝,门生故吏遍天下,岂是那么容易扳动的,当年倒一个华家,江南都要抖三抖,再倒一个,岂不元气大伤。”
对比起来,崔家才是真的遗恨,只身南下,根基不稳,一朝错付,是任人宰割。
然而陈蝉对陈岱之死深信不疑,听他如此说话,却反倒悲从中来:“……都怪我。”
“慢来,怎么还在怪你怪我的,容我公断,怪你还不如怪老崔呢!”温世澹顿了一下,压低声音:“你可别说是我说的。”
“一码归一码。”陈蝉摇头:“若非我将流民藏于家中,又怎会为孔昼等人抓到阻碍土断推行的把柄,大哥也就不会因为帮我顶罪,而左迁兖州,更不会碰上……”
温世澹沉默片刻,又道:“但据我这五个月来的观察,公子并非骄奢谋私之人,想来初衷应是好的。”
陈蝉复杂地看了他一眼,朝廷既已下令,也就无所谓秘密不秘密的,索性将憋在心里的话一吐为快:“你说得不错,我的本意,只是想要招募人手来帮我做实验。”
“……做实验?”
“江南的水稻亩产不高,一遇荒年,必现人间惨剧,我……偶然知晓了一些田亩之术,也知道该朝哪个方向努力,但我并不精通此道,所以……咳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