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缺斤少两,以为我们不管?契约写明稻米二百斤,所差数目要翻倍赔偿。这钱付不出,可以先欠着,明年不还就不用再来送米。”
她在竹签上写下数目,老农接过一看,脸色大变,磨蹭着不肯走,又不敢开口。
门外忽然有人说:“哎,圆圆,照我说,如数给他就是。”
话音未落,一个书生打扮的青年人踏进屋门。来人青衣幞头,却挽起长衫袖口,露出劲瘦的小臂,腰间蹀躞带上挂一枚翡翠环。
他笑起来很英气:“这就是舍妹的好友?在下常暮云,慢待贵客,实在失礼,还望海涵。”
常暮云礼数周到,盛采兰乐得捧场:“岂敢岂敢,‘海舟公子’的名头谁人不知。”
常暮云爽朗一笑,看样子还要客气。常寒玉打断他:“哥,生意是生意,你听过子贡赎人的故事没?”
常暮云向窗边投去一眼,然后才回道:“咱们自己家里,讲究什么市不市恩的?”
常寒玉没说什么,又抽了一支竹签,重写数目。老农接在手里,喜上眉梢,把签子揣进怀里打个千,倒退着出去了。
常寒玉仰靠椅背,两指按着眉间:“哥,你真当他没粮?今年收成是差,余的那点米,人家指着高价卖到米行去呢!”
“说得都快饿死了,还真跟他计较这几个子儿不成?”
常寒玉摇摇头,总算向盛、杨两人看来:“盛女侠,久等了。这不成器的家伙是我哥,‘海舟公子’云云,要我说可是过誉。这是外子袁惊。大哥,惊哥,这是我旧识盛采兰,这位是?”
“你成亲了?什么时候的事?”盛采兰大吃一惊,差点把袁惊当做庄里下人,“……这是我同门师兄杨郊。杨师兄,这是常姑娘,我入门前和她有交情。”
杨郊和常暮云互相说了句“久仰”,袁惊对他们点点头,并未上前。
常寒玉说:“我们成婚在去年,六月份。没有大办。惊哥就这样子,话少,你们别见怪。”
“你们是金童玉女,正堪相配,哪会见怪?”
常寒玉嫣然一笑,容光焕发:“承你吉言。哥,你别傻站着,去催催小梅,茶还不来?还有,让他们拾掇两间客房。”
常暮云转身离去。常寒玉合起名帖,笑意忽而隐没:“无事不登三宝殿——盛女侠,你为何而来?”
盛采兰早对那些客套腻烦,单刀直入:“神兵陈家两年前过门的长孙媳妇,生育次子时没挺过去,母子皆亡,也算浙江地头一件大事。你没听说?”
“神兵陈和我们也有交情,只是你不说,我没想起那是宜姐夫家。生育大关,过不去也是常事,宜姐为人温柔软弱——都是命哪。你专程来石浦告诉我这个?”
“听我说你才想起?”盛采兰嗤笑,“闭门谢客,你是真病还是怕人来索命?”
“喔,索命……这么说,你来就为看看我死没死?”
杨郊挪了下屁股。这对话确实让人如坐针毡。
门口“吱呀”一响,小梅端茶进来,打破紧张气氛。
“别说得这么难听,” 盛采兰说,“宜姐走后,幸存的人只剩你我活着。我是无根浮萍,你则不然——云霞没什么怪事发生?”
一声脆响,小梅放下茶壶时,不小心磕碰到瓷盘,偷觑着常寒玉脸色。这丫头年纪不大,身材瘦小平板,尖脸上两只眼睛分得很开,显得目光有些散乱。不过,她有一头浓密顺滑的长发,紧紧地在脑后扎成髻。弯腰斟茶时,桂花头油那滑腻腻的香气混着龙井香钻进盛采兰的鼻翼。
沉默太久,久到连盛采兰也快要忍不住,常寒玉才回答:“最大的怪事就是你相信死人会来索命。真那样,也该你我先死。”
盛采兰呵呵冷笑:“好,是人是鬼都有你在我前面挡着,皇帝不急,我上赶着当大太监不成?”
“你能自己想开是最好,”常寒玉道,“留下住上一晚不?这岛上夜听潮声,还算一景。”
“用不着——杨师兄,我们走!”
她起身欲走,屋门忽然被人从外一把拉开,常暮云大步进来:“客房备好,就在圆圆院旁,夜里设宴大家好好叙旧……”他恍然把众人打量一番,“你们这个,聊得正火热啊?”
“火热”的双方互相看看,脸上都有几分挂不住。
“怪我怪我,没想着打扰你们,”常暮云恍若没发现屋里诡异的气氛,“开宴时我罚酒三杯,权做赔罪。”
常寒玉抿着嘴,没出言阻止。杨郊看看盛采兰,代答道:“也好,叨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