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船停靠的“码头”其实就是一排木板,搭在木梁架上,连扶手也没有。跳过一个破洞时,盛采兰看到下层的架木上长满泥绿色的苔藓。
码头直通山崖脚下,艄公没有下船。带路的庄户从角落捡起个半新不旧的箩筐,装进手里酒菜。直到这个时候,盛采兰才发现崖上垂下一根乌黑的铁索,和山壁裸露的黑石几乎同色。云层里透出一缕光线,照亮崖壁上开凿的踏脚处,很浅,只够放个脚尖。
这儿也没别的路,该不会……
那个庄户背起箩筐,右手一拽铁索,腾身窜上山崖。
她在心里骂了句娘,没办法,施展轻功跟上。山崖虽陡,有铁索可抓还不算难为。就是爬上崖顶后,杨郊抹着脸抱怨道:“什么东西?油腻腻的。”
她看向庄户右手——那一摞油纸包已经从箩筐里拿出来放在地上,最下头那只往内折了角,但还是挂着一颗清凌凌、明亮亮的,漏出来的油珠。
庄户挪动脚步,挡住她的视线。这个年轻的汉子皮肤黝黑,粗眉下一对大眼总耷拉着眼皮,带着沉思的神色,鼻子很大。
盛采兰由此猜想他为人沉默,但心智坚定,因为她盯着他那么久,没见到分毫脸红或回避的迹象。她指指自己:“峨眉盛采兰,敢问阁下贵姓?”
“袁,土口袁。”
“……尊讳可方便么?”
“单字一个惊。”
袁惊从挂钩上解下铁索,穿过箩筐的背绳,把竹筐顺着铁索扔回崖底。
从这里望向南方,谷底茂林上拢着淡淡一层薄雾,雾中露出几间铁灰色的屋顶。那就是云霞山庄,江湖传说中文武并重,几代儒侠的地方,由此看去却显得十分黯淡。
盛杨两人跟随袁惊下山。盛采兰几次偷看袁惊,论理来说这汉子相貌英俊,但嘴角抿得太紧,以至于过早长出一条苦涩的皱纹。她看到半山腰的道旁有两座木屋,就指着问道:“谁会住这?”
“客房。”
袁惊每每开口前总是停顿片刻,也许就为了思考怎样用最短的字句回答。
盛采兰终于失去了搭话的兴致。
云霞山庄的后门亦是红木所制,十分宽敞,墙建得很高。走到近前,才能看出屋顶并非灰瓦,而是毡布蒙在青色的瓦头上。盛采兰以前在闽东见过,是防潮用的。
从后门进入山庄,迎面是一片湖水,雨点在湖面上打出铜钱大小的阵阵波纹,细雾在太湖石的孔洞间流动着。
庄院园林精巧,布局端正大气,想来当年建造时,曾请过大家监工。只是湖上漂浮着不少落叶,假山石又在显眼的地方断了半块,补上的石头颜色略微有差,十分显眼。三人过了桥,向西穿过月洞门,到了第三进正院背后的耳房。
房前横七竖八,堆着许多鼓囊的布袋,上头同样扯着灰蒙蒙的毡布。袁惊推开门,喊了声:“有客。”
桌后的人抬头看来,盛采兰上前一步,微侧过身,好叫她看清自己的脸:“常寒玉,好久不见。”
“小牙?!”常寒玉只一愣,圆睁双眼,脱口叫道。
一刹那,盛采兰感觉血涌上脸:“我现在不叫这个……”
“盛……女侠?”常寒玉望向她腰间佩剑,从善如流,很快便镇定下来,“我正有客人,二位稍侯。小梅去上茶,惊哥,等什么?给人家看座呀。”
梳着姑娘头的丫鬟答应一声,放下墨锭出去了。那先来的客人忙站起来一叠声道:“俺们这都小事,不要紧,不要紧,小姐别怠慢贵客。”
盛采兰看向他。这人五短身材,四十开外,黑脸上沟壑横生,额头晒出一道戴草帽的界线。他穿着细麻衣衫,肩上补丁颜色与别处不同。
盛采兰拉着杨郊,随袁惊坐到窗旁。常寒玉又埋头进账本中。
盛采兰默默地打量着这个姑娘。她身着一件半旧、干净的湖绿潞绸圆领袍,袖子挽到肘间,头发在脑后胡乱挽成发髻,用一杆炭笔簪起。这身打扮虽然随意,却显得她明艳的面容更加动人。
常寒玉噼里啪啦地拨着算盘珠子,头也不抬:“大娘病怎样了,好些没?”
老农憨笑道:“老板娘记着呢?亏了您给赊的药,俺娘能下地了,等再好点要来道谢呢。”
“用不着,那是老人家身子骨结实,福气还在后头呢。”常寒玉停下珠算,取过一只竹签。老农笑意不减,两眼紧盯着她的动作,她瞧见了,笑盈盈道:“可这两车稻米却消瘦不少。”
“俺带着小子亲自装的车!哪能有错?”庄稼汉昂着头抗辩道。
“喔,是么?既然这样,惊哥,你拿秤和米筛来,我们亲自过一遍秤——”
眼看袁惊真抬脚往屋头走,老农这才嘟嘟哝哝地说:“每车是少些,家里本就缺人手,雇工又太晚……收成本来差,还有药钱,肯定蚀了本……要真是照数送来,开春得买米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