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尧,武举中第,二十三岁入军,授正四品都尉。二十七岁远赴边疆,鏖战诸国得大捷,自此从未败绩。三十四岁得天子亲批封威远将军,赐金甲玉带,威名远扬。四十五岁,拥兵自重、目无天子,曾于军中大放厥词,天子感念其劳苦功高,未有责惩,后多次携兵器上殿,触犯天威。四十六岁,褫夺衣冠、革除功名,打入天牢。
同年四月廿四,百官上书,指其子沈良辰任户部尚书,尸位素餐、中饱私囊、走私盐铁,由大理寺收押审讯。
五月初五,贵妃沈氏为其父兄求情不得,出言不逊、顶撞天子,禁足于承恩殿,无诏不得出。
消息一经传开,前朝后宫,乃至整个京中,无人不唏嘘沈氏一门的荣华富贵到此终止。
被禁足前,沈良时辗转多人,不知花了多少心血和金银打通人脉,终于在沈良辰被押入天牢前,见了他一面。
在大理寺的牢狱中,外面还在审其他犯人,传来凄厉的惨叫,里面到处弥漫血腥,但沈良时顾不上这么多,甫一看见沈良辰坐在铁门后的身影,她就忍不住掉着眼泪扑上去,隔着铁门拉住他的手。
“哥哥!”
“你怎么来了?”沈良辰心头一跳,问:“这里面乱的很,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再说现在陛下正在气头上,万一他怪罪于你……”
沈良时摇摇头,顾不上说其他的,道:“哥哥,他们这是诬告,你快想想现在还有什么办法能救你,父亲他……他难道什么都没留给我们吗?”
沈良辰一手拉着她,一手替她擦掉眼泪,耐心道:“阿时,此事你就不要管了,你切记,为今之计是要保全你自己,千万不要卷进来,陛下没有因为沈家的事迁怒你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你千万不要去向他求情!”
沈良时迫切道:“那你呢?官员勾结走私可是要斩首的,朝中现在都在请奏陛下早日处置了你,难道我要看着你去死吗?”
她反握住沈良辰的手,额头抵在铁门上,眼泪砸在潮湿的地面上,哽咽道:“我只有你这一个哥哥,我怎么能看着你去死啊!”
“阿时,你就当哥哥是罪有应得吧。”沈良辰伸手摸了摸她的头,低声道:“以后有机会的话要记得找人去看看我们沈家的祠堂,哥哥会一直在的。”
外面的人开始催促沈良时离开,沈良辰不断地、一遍又一遍重复着。
沈氏祠堂,沈氏祠堂,沈氏祠堂……
祠堂中到底有什么?
策马赶到鞍落城的沈良时还没来得及迈进沈氏原来的府邸,就直接失去意识,后来再去时,沈氏祠堂已经被修缮完整,看不出荒废了几十年的样子。
她将新刻好的沈尧和沈良辰的牌位按照顺序放上去,挽着袖子点燃白烛和长明灯时发现,沈氏列祖列宗的牌位颜色暗沉沉的,沈氏父子二人与他们格格不入。
沈良时只当是受潮或经久不见天日,拿下最近的一个用袖子擦了擦,后缓步走向庭院中,将其一一放在日光下曝晒片刻。
初春的鞍落,光景正好,日头也不错。沈良时坐在门槛上,托着脸看着那一个个承载不同的人一生的牌位,上面的名字有的是她有过几面之缘的远房亲戚,有的她甚至不认识,如今人早就化为一抷黄土。
某个牌位在日光下“啪”一声,沈良时回过神来,心道坏了,连忙上前查看,二指厚的木牌位从中裂开一条口子,露出浅色的内心,不像木头,倒像宣纸。
沈良时皱起眉,轻松将牌位直接掰开,被叠了两折的宣纸掉在地上。
好似院中所有牌位都在同一时间裂开了一道口子,里面掉出来的的纸上寥寥几笔、不成样子。
沈良时蹲在太阳下试图将这些纸张拼在一起,不得章法,她举着一张画了没有脸的人像的纸对着太阳看了半天,什么都没看出来。
直到见了那尊武神像,沈良时才明白,那些纸上画的是什么。石像举剑的动作和纸上的人像一模一样,依照武神岛进山的路线,将这些纸都拼起来,就是武神岛地下的地图,一张能够找到沈氏旧部的地图。
沈良时听到门外的脚步声时猝然睁开眼,望着昏暗的床帷有些回不过神来,她竟然真的靠着林似睡着了,此时不知是什么时辰,也不知林双他们到了没有。
门外人徘徊了一圈,既不叩门也不离开,直到门被突然拉开,两双如出一辙的眼睛对上视线,戚溯挠挠头,赧然道:“我、我来看看你。”
他后退了几步站在台阶下,指着旁边石桌上摆放的吃的玩的道:“今日市集,我看到这些,记得你小时候喜欢,就带了,你要看看吗?”
沈良时拢了拢外袍,在桌边坐下,从一堆东西中拿出一袋甜酥,慢慢吃起来,戚溯在对面有些坐立不安,好几次欲言又止。
“你要问什么?”沈良时垂着眼开口。
戚溯斟酌半晌,道:“你是自愿到江南堂去的吗?还是有人逼你?”
沈良时道:“自愿的,离宫后除了林双我谁都不认识,无处可去时是她一直带着我。”
“你为何……”戚溯下半句话又咽了下去。
“为何离宫?还是为何不找你?”沈良时撩起眼皮看他,“如果是前者,我待腻了,以死相逼让皇帝放我走,后者的话,我怎么知道我神通广大的哥哥是如何金蝉脱壳跑到这儿来的,毕竟世人都一直以为你已经死了。”
戚溯耷拉下头,愧然道:“对不起,阿时,当年事发突然,我假死脱身,此事如果让别人知道,你也会受到牵连。”
沈良时将手中的半块甜酥囫囵塞进嘴里,堵住发酸的喉咙,道:“没关系,我明白。”
戚溯抬眼觑了她一眼,见她只是木然咀嚼,态度不可谓不平静淡然,便试着问:“你这些年,还好吗?”
沈良时轻轻笑了一下,稍纵即逝,“我过得好不好,难道你不知道吗?蓬莱岛消息如此不通吗?”
戚溯无言以对。
世人都以为,沈氏一案后,沈家的贵妃依旧在宫中过着呼风唤雨的日子,实则被禁足一事满宫皆知,只是顾及天子并未宣告天下,便无人拿到明面上来说罢了。
“再不好都过去了,如今好过就行。”沈良时没让戚溯难堪太久,她将甜酥袋捏紧,随口道:“你若还想问这些不痛不痒的问题,我有些困了,恕不奉陪。”
戚溯连忙开口,问:“我想问,你是怎么找到地宫入口的?”
“地宫?”沈良时眉梢轻挑,道:“沈氏祠堂,父亲留下的,本来我不明白他画的那些东西是什么意思,直到我看到了那尊武神像,以及后面在无极塔中找到的武神岛舆图,我就明白了,只可惜图上没有写入口,是你告诉我的。”
戚溯皱起眉。
沈良时将那袋甜酥放到他面前,道:“甜酥,父亲的牙坏了,这样的甜酥他只带回来给你我,自己从来不吃。”
“他爱吃的东西太少了,我实在不知道该拿什么供奉他。”戚溯从中拿出一块甜酥放进嘴里,道:“他走之前一直在跟我说,一定要交代你去祠堂,去西北的祠堂,我以为是他是想着落叶归根,没想到是这个意思。”
沈良时道:“齐峦,别人或许看不清那两个字,但却是我最熟悉的,这两个字刻在父亲的剑柄上,哪里被刮花了我都知道。”
幼时,那双宽厚带茧的手,一只就能托举起两个孩子,一只举着剑,带着他们骑马呼啸而去,去猎场,去深林,披荆斩棘,遮风挡雨,与山同高,较山更沉。
戚溯合眼道:“皇帝生性多疑,为当太子倚仗宋沈两家,装乖讨好,从中利用我们帮他处理了不少人,包括他的手足兄弟,先帝方知天命便卧病在床,外人都以为是他操累过度,其中龃龉只有父亲、宋相还有我知晓,他初登大宝时多次提到此事,为的就是敲山震虎,根基见稳就想卸磨杀驴,离间沈、宋两家,置我们于不义之地,后面更是打算将谋害先帝的罪名安在我们的头上,暗中煽动百官请奏彻查此事,已经到了不得不反的地步。”
沈良时问:“怎么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