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莱岛上的桃花比江南晚了几天,在今晨终于初绽,迎着朝阳在枝头晃了晃,风姿绰约,却被人毫不留情得整枝折下。
林双将新折的桃花并着自己带来的一起插到瓷瓶中,接了露水泡上,手拎着瓶负在身后,晃晃悠悠地顺着长廊往回走,正撞见跨过月牙门进院的林似,她打着哈欠摆摆手,“师姐早。”
“早。”林双抬了抬下巴,问:“去哪儿玩了,一夜未归。”
林似半阖着眼往檐下走,“我们和几个蓬莱弟子去钓鱼了,白忙活一晚,什么都没钓到。”
林双抬手挡住她,示意另一间房,道:“诶,那边,东西都给你搬过去了。”
林似揉揉发胀的眼眶,抱怨道:“搞什么啊,这段时间我一直和良时姐一块儿睡的啊,怎么突然给我搬过去了?”
林双敷衍地推她都肩膀,“去吧,林散缴了把大弓,说你肯定喜欢,特意让我带过来给你,我还给你配了箭,去看看。”
看着林似哼唧了几声离开,林双转身进屋,顺手拉上门。
屋内,沈良时坐在镜前擦头发,神情有些恹恹,眼眶还红着,问:“阿似回来了?”
“去钓鱼了,你把手给我。”林双将瓷瓶放在妆奁边,倚在梳妆台上,从怀中拿出另一样东西,拉着她的手,将一枚水绿的戒圈套进她的中指,“从倭寇那儿搜到一块好玉,刚好够磨一个给你。”
戒圈不大不小,和白皙的手指相衬,被体温渐渐捂热了,沈良时转了转,张开手借着穿过窗户的阳光打量它,从指缝间对上林双的视线,不知为何蓦地想起她曾经说过的话。
“你还会有其他亲人的。”
沈良时垂下手,道:“纵然知道他是迫不得已,我还是做不到不怨他,三年,我从别人的口中一次又一次得知他的死讯,好不容易放下了,他又亲口突然告诉我这一切都是假的,有时候我都快分不清,自己是醒着还是在梦里。”
林双拨弄她半干的长发,热意从手心传过去,轻轻按压她的太阳穴,道:“没有人喜欢被骗,但起码现在是好的,对吗?”
沈良时低下头靠在她肩上,道:“如果现在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梦,等梦醒了,我依旧被困在四角的宫中,只我一人,我该怎么办?”
林双拍着她的背,两个人靠在一起的身体左右摇晃起来,她攥住沈良时戴着戒圈的中指晃了晃,故作轻松调侃道:“喏,套住了,就算是梦醒了,无论你在哪儿,我都一定会找到你,带你走的。”
沈良时暼了她一眼,总算露出几分笑意,“你越来越贫嘴了。”
二人穿戴后正在屋中用早膳,一道轻快的脚步穿过月牙门迈入院中,人还没到,就先扯着嗓子喊:“小师妹,吃过了吗?今天要去山下逛逛吗?”
林双“啧”了一声,想说什么,但又意识到对方的身份,只能把话就着粥咽了下去。
戚溯站在门边假模假样地敲敲门,大喇喇地走进来,搬了个凳子在桌边坐下,“哟,林师妹也在啊,我以为你清早就去前殿听师弟讲经了。”
沈良时余光瞥见她半张脸埋在碗里,给她倒了杯热茶,“林双。”
林双将碗放下应了一声。
“打他。”
话音甫落,戚溯还还来不及反应,一掌已袭至面门前,他被掀翻在地,在下一掌落下来前抬手挡住,手臂被震得发麻,戚溯堪堪争得两息时间仓促起身,林双一手成爪探向他的咽喉,一手聚力掼向他的腹部,戚溯上下一挡,二人转瞬过了十几招,
桌边的沈良时泰然自若,仿佛这边的事跟她毫无关系。
戚溯后背撞在门框上,双臂一挡,抽空道:“小师妹!什么仇什么怨啊?”
林双抓住他的衣领,将人摔在地,三指扣住他的咽喉命门,让他不敢动作。
沈良时用帕子擦了擦手,站起身缓步走近蹲下身,在他腰间摸索寻找后拿出一枚印章,正是之前林双亲自交到她手中的、沈尧的私印。
戚溯登时说不出只言片语,面色一变,露出尴尬和困惑,不过片刻就被诧异顶替了。
“松开他吧。”沈良时掂了掂印章,依坐回到桌边,道:“倘若你昨日多问我一句有没有见过父亲的私印,我就不会怀疑你了。”
他揉着手臂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衣摆上的灰,对着林双啧啧,话却是对沈良时说的,“你怎么什么都跟她说啊?算是交伙食费吗?”
林双视线在兄妹二人中间来回转了一圈,将桌上的热茶一饮而尽,道:“你们聊,我有事先走了,傍晚回来吃饭。”
沈良时目送她的身影穿过拱月牙门离开,才偏头看向停留在屋中的戚溯,问:“你如何得知印在我身上?”
戚溯轻轻耸肩,“这多好猜啊,父亲的印不在我这儿,那就只能在你那儿了。”
沈良时将那方雕刻猛虎的印放在桌上,淡然道:“这是皇帝的一个妃子用来陷害我的,她是草原人,你再猜猜,她是从哪儿得到的?”
戚溯脊背一僵,又听她缓缓道:“你说印在你手中被掉包了,当年你下狱,能近你身拿走这个东西的有哪些人呢?拿到了之后为何不作声张?他要父亲的私印目的是什么?这些问题你想过吗?”
戚溯敛了嬉皮笑脸,看着她摇头,张口欲言,却又止住话头。
“你以为是被我拿走了,以为我早就知道了你的计划,要阻止你。”沈良时百无禁忌道:“那我是不是可以怀疑,这么些年你没有找过我,也是因为这个?”
一语中的,戚溯哑口无言。
沈良时没让沉默在二人间蔓延太久,她的视线从戚溯脸上移开,落在妆奁边的瓶中桃花上,“说说其他的吧,你是怎么结识蓬莱仙的?”
“要问我们是怎么认识的吗?”
蓬莱仙将水壶放在烧得正旺的炭火上方,皱起眉略一思索。
林双问:“不便多言?”
蓬莱仙莞尔,“林姑娘问得这么坦荡,倒让我不知从何说起了,嗯……真是很久很久了。”
水沸了,将茶叶冲散,茶香四溢,氤氲的雾气在两人中间升起,蓬莱仙将茶盏推到林双面前,“去年收的雨后芽,林姑娘不要嫌弃。”
林双转了转名贵的茶盏,茶水清澈,茶盏底上的一尾金鱼随着水波晃动。
“我年少时有许多师兄弟,师父一心追求得道飞升不太管我们,山中日子平淡,而我们正是少年气盛,久而久之就开始向往中原的繁华奢靡,有一夜相约偷了船,离开了蓬莱,那约莫是十余年前的事,我们去了西北、雪山、塞外,领略不少风情,也惹了不少事,让人从西域追到了回讫……啊,后来他们打仗输了,被并吞了,总之一路不太平,兜兜转转到了京中。”
“先帝在位时,江湖中没有现在这么和睦,朝廷中人十分忌惮武林中人擅自入京,京中对人口来往管控严格,来自哪个门派、来办什么事、停留几日等都有明确的规则,像我们几个这样被人撵着迫不得已偷偷进京人,被抓到后不仅要下狱定罪,师门也会背上欲图不轨的罪名。”
蓬莱仙吹开雾气,自顾笑了一下,不知是在笑这件往事,还是笑京中规矩繁多。
林双大概能想到后来的事情,“你们遇到了当时已经入仕的沈良辰,他帮了你们。”
蓬莱仙道:“沈家当时的风光谁能争锋,沈良辰自幼负盛名,当时已是大理寺卿,他作表率,一马当先把我抓起来,后面我的师兄弟们也纷纷落网,被扣了个罪名。”
“闹事斗殴,有待发落。”
彼时蓬莱仙站在铁门后,生无可恋道:“大人,别开玩笑了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