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留香仔仔细细的看了两圈小酒坊，对伙计笑笑，“这人是我的朋友，他已经喝醉，我带他离开，好不好?”

店伙计自然不会有异议。

楚留香扛着尸体，穿过三条街，进了一家首饰店，店名宝香斋。

人死合该入土为安，搬动已经不好，他本该去棺材店的。

宝香斋的生意很好，半个时辰，已经有八批顾客进入，十一批顾客走出。

“楚留香”进去不久便出门，跨马往南，再不回头。

半个时辰后，一个弯了腰满脸皱纹的老太婆从宝香斋出来，遁行往北，楚留香的来路而去。

这自然是楚留香，只是，就是你对胡铁花说这就是楚留香，他也会当你是个疯子，还可能揍扁你的脑袋。

这个花枝招展，身材矮小的老太婆，哪里有半分男人的样子？

楚留香不必想太深，便知有人跟踪，他本已决定放手这里，却有人不愿意，他显然还防备着楚留香。

这背后的那只手，到底是谁，柳老爷是不是已经有危险？

官道，快马。

他已经不再为美好的阳光动心，也不再为马速飞快而微笑，他正在想事情，这一切，像是一场夏天的暴风雨，虽然猛烈，却太快，太不可思议，一切都显得那么不真实。

他在梳理着整个事件的时候，在担忧着柳老爷是不是有危险的时候，忽然注意到一个人，一个马速很快，装扮很时尚，看起来一定很年轻的年轻人。

楚留香皱了皱眉，那竟依稀是柳四的背影。

他和这个少年虽然相识很早，对这个少年却实在不算了解，他本与柳老爷平辈论交，与柳大柳二关系不错，他与柳老爷相识的时候柳四不过七岁，他和柳四，顶多算作相识而已。

就算如此，他也完全可以确定，这便是柳四的背影，刚才匆匆一瞥，那张脸却不是柳四的脸。

易容只有一个目的，便是掩饰行藏，易容可以为了躲避追踪，如他此刻这般，可以为了躲避敌手，甚至可能为了玩乐，也可能是掩人耳目，行一些本不该自己身份所为之事，柳四为何要易容？

官道通畅，岔路往北正是去往百里村的路，岔路往东，却是去往河北，可往京都，可往关外，回柳府的路却是楚留香的来处。

柳四一路往东，是要去哪里？

楚留香追了过去。

楚留香本为柳老爷安危而来，却直觉追了柳四而去。

一追之下，大吃一惊。

柳四似乎脾气不太好，三句话不好便要翻脸，但显然他是个又聪明又细心的人。

他少年装扮入了河北，在邯州震天镖局换了镖师身份，随同押镖队伍出关，关外白河镇脱离押镖队伍，恢复少年身份，一直往北竟入了草原，入草原不久又换了牧民装扮，草原之中，牧民岂非非常普遍？倒是楚留香反而显得怪异，格格不入。

然后，在辽阔的草原之中，忽然失去了柳四的踪迹。

这几乎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却偏偏发生了。

草原之中，偶尔有几座矮胖土山，翻过一座土山，再绕过一座，柳四忽然没了踪影。

楚留香非常吃惊，但幸好现在还是白天，幸好这里是草原，草原辽阔，人迹罕至，无论是谁，都很难不在草地上留下踪迹。

楚留香花了很久的功夫，终于寻到了一个又小又窄的山洞，如果不是脚印，楚留香绝对不会停在这里，注意它的。

洞口附近的深草已经被小心平复，痕迹已经被尽可能的掩藏，但楚留香确定，他不会看错。

楚留香进了山洞，就算山洞之中有许多潜藏危机，就算当真一点线索都没有，他也绝对不会放弃，他本是个喜欢冒险的人。

洞中狭窄，从边缘壁上可知这本是人工所挖凿，愈行愈深，完全的黑暗，所有事物，皆不可辨，就算眼睛适应了黑暗，依旧看不见任何东西，只觉脚下是硬挺地面，应是厚实土质，只是行走太久，竟觉似乎踩在棉花之上，浑身轻飘飘不知何似，或许是因为山洞之中呼吸困难之故。

山洞之中无光，无人迹，连一丝半点气息都没有，柳四明明进了这里，怎么可能一丝踪迹也无？

楚留香心下戒慎更深，每一步踏下都万分的小心，更坚定的信念，更明亮的眼睛，只是，黑暗，似乎永无尽头。

太久，久到楚留香觉得，他似乎踏入了一个陷阱，一个滔天惊人的陷阱，此时此刻，难道还能回头？

前方，到底有什么？

一个正常人永远不能明白一个瞎子的苦楚，一个总是在阳光下的人永远不能体会生活于黑暗中人的痛苦，黑暗，本就可以侵蚀掉一个人的精神，淹没掉一个人的躯体。

楚留香想起了蝙蝠公子，想起了蝙蝠岛，那里也是完全的黑暗，那里本是地底，这条道路的尽头，如果不是地狱，或许便是另一个安乐窟，也或许，这条路，根本没有尽头。

楚留香本是个大胆的人，他意志坚定，性情乐观，处事谨慎，他从入江湖以来，经历多少常人匪夷所思的惊险，他从未一败，他也坚信自己不会败，如此环境，他很快便意识到这里绝不会有第二条岔道，不管山洞通往何方，必定是柳四的去处。

许久，许久，空气终于充沛，黑暗之中终于开始缓缓出现光亮。

他终于走完了黄泉道，人的生命总有到头的一天，还有什么事没有尽头？这条令人绝望的路，终于有了尽头。

明媚的阳光，蔚蓝的苍天，碧绿的草原，实在让人惊喜，喜不自胜。

这条路，竟然通往草原，一片一望无际的草原，这片草原和他的来处，实在没有什么不同，难道，他只不过是在原地兜圈子？

楚留香长长吁了口气，对着太阳笑起来，这依旧是正午，却绝不是他入洞之前的那个正午，但是，无论如何，总该觉得庆幸，不是吗？

最起码，他可以感受到这么明媚的天气，呼吸到这么清新的空气，最起码，他还活着。

恍然一梦，梦睡梦醒，犹在梦中。

草原，无论多么辽阔的草原，都会有尽头，或许也不必到尽头，只要有茂盛的青草，总会有牧民，有牛马羊。

楚留香看到了一群一群奔驰的骏马，虽然依旧没有人影，但这群马显然属人豢养，附近，一定有个牧场。

不需要多久，他终于见到了建筑，一座宏伟建筑，这么高大的建筑，在草原中本不多见，能在草原之中拥有这样的建筑，一定是个大富翁。

整整齐齐的房子，连绵眼前，楚留香运气不太好，他看到的，似乎是建筑的后方，冒昧而往，他本该登大门而拜帖，他已经举起脚步。

但很不幸，他闻到了酒香。

清冽酒香，这是二十年女儿红的味道，楚留香已经许久不曾进食，他的酒虫却给勾了起来。

幸好他还很谨慎。

他本想一跃而入，却发现一棵大树参天，正从那有酒的院落伸出，他跃上大树。

这棵大树其实也并不大，但是在草原之中，能见到这样的大树，就像在一百个女人中忽然发现了一个男人一样，让人惊喜。

于是，他看到了那个人。

这本是午后，阳光打在树叶上，参差错落的树影在地上斑驳燃烧，一个瘦得可怜病的凄惨的年轻人，正在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