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之中,没有时间,黑暗之中,不计路程。
狭窄的甬道,仅得一人通过,更直不起腰抬不起头。
悉悉索索之声,悄然无声的脚步。
楚留香和李寻欢都知道,前面有人带路,他的脚步声很沉很重很稳,但他却不说话,无论楚留香怎么问话,他都不开口。
楚留香只有苦笑,幸好,路程并不长,没有多久便渐渐见到了天光。
隐约光亮照入,便见这不过是挖掘十分简陋之处,周围土壁甚至没有清理,与那监牢之中完全不可比拟,但这里已经可以闻到自由清新的空气,已经可以闻到青草甜香。
前面那人也渐渐清晰,浮现在亮光之下。
楚留香李寻欢却不由呼吸一滞。
那人,实在太过可怕。
他看起来已经苍老,他的腰已经弯成了九十度,他的手脚蜡黄粗糙,比土壁更粗糙,他的皮肤苍白的像鬼,那是常年不见阳光的表现,最可怖的,却是他的脸,他的脸,实在已经不像一个人。
他的脸上,已经没有了眼睛,本来眼睛的地方现在只有两个大洞,他原来该有鼻子的地方,也只剩下又扁又外翻的一堆烂肉,看起来像是被人一拳打扁打烂,他的嘴唇倒是完好,看起来又肥又厚,但他咧嘴一笑,便是见多识广如李寻欢,也不由倒抽一口冷气,那张嘴里既没有牙齿,也没有舌头,只是黑乎乎的一个洞。
这个人,难道当真是个人么?
那人看不见,却能感觉,他正站在洞口,对着两个人笑。
李寻欢没有说话,他实在不知道说什么,重见天日,却不见惊喜。
楚留香道:“谢谢你。”
这个人或许根本听不见,但楚留香依旧真诚的道谢。
那人既听不见,也看不见,却准确无误的抬手指着一个方向。
洞口之外,便是草原,便有群山,到了这里,山高海阔,又有谁囚禁的了他们?
那个人已经退回了地下山洞,他看起来根本不该活在阳光之下,这世上,为何还有这样的人?
楚留香和李寻欢朝着他指的方向奔去。
他既然故意指了方向,他们自然要过去看看,遥遥便见一座小土山,山上一间茅草屋,远远的,便看见炊烟袅袅。
房屋非常简陋,却很整洁。房屋之中,桌子椅子俱全,桌子上正放着四碟精致小菜,一壶温好的酒,两只酒杯。
炉灶之中火星尚未熄灭,看起来主人刚刚离去不久。
菜肴温酒,对饥饿许久的他们来说,不啻为极大诱惑。
李寻欢笑了笑,“此间主人定然准备宴客。”
一个人是吃不完这许多菜的,也不需要两只酒杯。
楚留香道:“他必然去迎接他的朋友。”
李寻欢笑道:“他定然不知早有两个不速之客到来。”
楚留香也笑,“只希望这个主人不是个吝啬的人。”
主人到底吝啬不吝啬,他们并不知道。
因为他们等了许久,等到饭菜都凉透,也不见主人回转。
李寻欢叹息一声,“或许主人的朋友迟到,也或许主人已经和他的朋友在别处大宴。”他笑了笑,执起了酒壶,“主人既然不在,借一杯酒,想来也是可行。”
楚留香也笑笑,“既然主人喝酒,就不会太吝啬,不过你最好先吃点东西。”
李寻欢接连饮下两杯,才笑道:“酒虽已冷,却是好酒,这竟是顶好的女真陈绍,楚兄可要……”
他的话忽然停下。
楚留香脸色也忽然变了,他口里笑着,“看来此间主人亦是酒中知音。”笑的当真无力,猛然跳起来,夺门而出。
李寻欢恋恋不舍,终是携了那壶酒追去。
轻车熟路,既有前车之鉴,何愁路途艰难?
依旧是那个监牢,此去回转,还未接近,便知已有不同。
这里亮如白昼,这里似乎是柳家的家宴,左右到了个齐全。
却实在没有家庭温馨,幸福安宁,这里充满了揪人心肺的嘶吼悲惨之声,这种声音让李寻欢心头一颤,他想起了刘破冰内院之中的情景,未曾踏进监牢,便已可揣度个中惨状。
柳二之偏激,柳三之怪异,柳四之少年冲动暴躁,柳老爷之隐忍难发。
李寻欢终于见到了柳三,十分惊讶。
柳三盘坐于地,所处石洞不过一人盘坐余地,石洞左右伸出四根粗重锁链来,牢牢套住他双手双脚。
他或许脾气不好,或许性情古怪,他说话像在炒豆,又急又快,此刻他却没有说话,没有生气,他面若死灰,目中空洞,似乎已经成了石像。
柳老爷孟尝美名早有,他事业成功,家庭热闹,却临了晚年,被□□痛苦折磨的发疯。
柳老爷尽量保持着冷静与风度,他安安静静坐着,却仿佛坐在刀山油锅之上,满头大汗满脸痉挛,他全身都在颤抖,却咬紧牙关,一个音节都没有发出来。
嘶吼的,是柳四。
他在地上打滚,大吼大叫大骂,他看起来痛不欲生,生不如死。
他本还是少年,他不过十八岁,痛苦这种沉痛的感觉本不该寻上他,但这世上,事有因果,总有个头尾照应。
“柳二,柳二,你不得好死……你人面畜生……我必亲手杀了你……”
柳二安静的听着,没有丝毫表情。
李寻欢叹了口气。
其实柳二所说不错,这本就是他们柳家的家务事,左右牵扯到的,都是自家纠纷,大门大户,谁家没有烦恼事?只不过他们柳家的大些,牵扯的人多些罢了。
但他们却都是楚留香的好朋友。
楚留香紧绷着脸,红了眼。
柳二看着他,笑了笑,“我虽然知道你定然会回转,当真见到你,还是很高兴。”
楚留香瞪着他,“你到底在干什么?”
柳二道:“我在忏悔,并且挽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