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寻欢又如何愿伤他?指尖点上他手腕之时已经全无力道。
人已经被抱住,还能如何动作?
李寻欢任他抱着,只重重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
楚留香也叹息一声,柔声道:“你可知道你这副表情让我瞧着是什么滋味?”
李寻欢没有接话。
楚留香声音更柔,“你若心中痛苦太甚,如何不愿说出来?我固然帮不到你,总好过一个人悲痛。”
李寻欢依旧没有接话。
楚留香道:“我难道还没有为你分担的资格么?”
他有没有,他自己不知道么?
你道李寻欢先前为何躲他?
无论如何,林诗音都是李寻欢心中最神圣最宝贵的所在,他怎么忍心让任何人来抢占哪怕一点点她该有的位置?
李寻欢忽然颤抖起来,他依旧一句话也没有说,楚留香却忽然不再问了。
他还需要问什么呢?他固然不清楚李寻欢的痛苦,却难道体会不出他的悲痛?李寻欢从来不会对任何人说起他的痛苦,难道楚留香便会么?
无论是他,还是他,都十分明白一个道理。
欢乐,是可以与人共享的,欢乐就像是个聚宝盆,你分给别人的越多,自己所得的也越多。
痛苦也一样。
你若想要别人来分担你的痛苦,反而会痛苦得更深。
天知道,在那一霎那,在楚留香温柔声音中,李寻欢竟然起了诉诸于他所有的念头,这该死的念头,愚蠢的念头呵,也幸好,楚留香是个太体贴的人。
有些话是不能说的,有些禁忌是不能碰的。
李寻欢原不是这么软弱的人,他的强大无人能敌,他的脆弱无懈可击。
可他实在不该遇着楚留香,实在不该一时大意被他趁虚而入,更实在不该放纵了自己在他乡梦中流连。
人的天性有许许多多的不齿之处,人总有惰性,总爱生逃避心思,但一旦生了软弱,便实在太危险,便是无可奈何的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了。
楚留香的柔情融化了他,松弛了他心中的防线,他得到的快乐固然很多,他心中的痛苦却也失却堤防,决堤而出。
这种软弱,是致命的,李寻欢呵,小心了呀。
此事就此揭过,二人齐齐动手为雪人装了眼睛,回转房中,推开窗户,搬了卧榻来窗前,既赏雪,更谈情。
楚留香说起从前趣事,竟不知为何转到了水母阴姬身上。
李寻欢叹息一声,“能以女子之身达到那般修为,实属不易,此消而彼长,正所谓天道不欺人,可惜倒又是一桩孽缘。”
楚留香回想当时情景,也叹息一声,“过刚易折,盛极而衰,本是常理,奈何身为肉身,如何能脱情感羁绊?”顿了顿,却又笑道,“你所未见,阴姬长相异于众人,雄娘子的相貌更是无人可及。”
李寻欢笑道:“比之上官昱何如?”
楚留香摇头,“雄娘子虽是相貌姣好,却是顶天立地的男子,上官昱徒有相貌,却少生气,难于比较。”
李寻欢低头思索一会,却开口调笑,“便只相貌,我便相去上官昱远矣,如何得幸令你垂青?”
楚留香哈哈大笑,低头与他厮磨,“我难道是注重相貌之人?再者说,李郎相貌如何,你自不知么?我虽对李郎不甚了解,小李风流一词总是听过……”
李寻欢低笑,“如何敢比香帅夜留香,风流暗销魂?”
话语减消。
忽有脚步声起。
若非积雪厚重,也听不得如此清楚,正因积雪厚重,二人只探了头往外瞧去,竟没有起身的意思。
正有一人踏进院落来,本是往正厅而来,中途瞧见雪人,竟怔怔站住了。
却是上官昱。
说到上官昱,也当真一方趣谈。
若按他说法,夺回上官家产业,不费吹灰之力,杀掉黄北静,也不必他动手,除却李寻欢手里那莫名物事,该有的,他都全了,却也不见多一分欢喜,镇日里锁了眉头,郁郁不乐。
有趣的是,他似乎已经忘记了不多日前还在威胁李寻欢,还讨厌李寻欢讨厌的不得了,似乎家事得解,父仇得报,他便忽然喜欢极了李寻欢,每日里必来小坐一会,即便话不投机,竟然也照来不误。
昔日前来,他必寻了楚留香不在之时,今日竟然来得早了些。
却说他站着瞧着雪人,一时怔怔无语,末了,抬眼一瞧,正对上楚留香李寻欢瞧来眼光,也自瞧见二人随意坐卧塌上姿态,他嘴角浮起的笑也开始勉强。
试想二人同卧一塌能有什么良好坐姿?又皆是闲散之人,外人瞧着自然不雅,也无怪乎胡铁花这几日来日日早出晚归,对二人来了个眼不见为净。
李寻欢当先站了起来,无论如何,这里到底是逍遥山庄,上官昱到底是此间主人。
上官昱进得门来,接了李寻欢的茶,眉眼一直跳动,却未开口。
李寻欢道:“上官兄莫不是有什么喜事?”
上官昱缓缓道:“今日已是黄北静头七之日,黄家却迟迟不愿下葬,只宣称需得报仇雪恨死而瞑目才可。”这本不是一件令人快乐的事,他也实在不该笑,他虽没有笑,面部表情却掩饰不住的精彩。
楚留香李寻欢一时无语,黄北静死于非命,死的无头无尾,若是自家亲属,若说寻了仇人以报亲人也在情理,楚留香岂非也早说过要插手此事?但海鹰一去无踪,他们只是在等待,但事情除了等待,难道当真已别无他法?
上官昱带来这个消息便已经离开,他二人的心绪却再也开朗不起来。
黄北静之死,上官逍遥之死,这些似乎完全的无头公案,该如何下手?
生命,本是最重要最该珍惜的,却总有人草菅于他。
傍晚,楚留香已经离去,上官昱竟然去而复返,甚至携了浓香茶水来。
李寻欢有些讶异,上官昱却满面含笑,只道:“我思虑许久,觉得有些话还是跟李兄说了的好。”
李寻欢道:“什么话?”
上官昱沉吟道:“我观李兄与楚留香行止,可是已经……”他没有再说下去,只是瞧着李寻欢,未尽之意李寻欢本该明白。
李寻欢笑了笑,“上官兄言下之意是?”
上官昱正色道:“李兄对楚留香可有了解?李兄初入江湖,莫要被骗了才是。”
李寻欢暗自好笑,李寻欢固然于此地无名,但瞧一个人是不是江湖中人,岂非一眼便可见高低?李寻欢从头到脚,哪里有半分初入江湖的样子?上官昱这般说,显然是外家之言了。
李寻欢道:“如何算骗我?”
上官昱道:“楚留香入江湖十余年,情债早缠了满身,他的风流事迹江湖中都津津乐道,他风流之名也多为正道中人所不齿,李兄与他牵连,污了自家名声还在其次,若失了身心在他身上,可不是太也不值?”
李寻欢差点打跌,什么叫失了身心?也太抬举他李寻欢了。
上官昱凑近了他,低声道:“李兄可已经失身于他?”
这个问题叫李寻欢如何回答?这句话不仅侮辱了他,又如何不是自降了上官昱的身份?太也粗俗不堪。
李寻欢忽然道:“在下有一言,却不知上官兄愿不愿解惑。”
上官昱道:“什么?”
李寻欢道:“听闻上官兄自幼便在京中求学,京城繁华,必多稀罕之事,稀奇之人,不知上官兄可留意过一种特殊群体,小倌?”他紧紧盯着上官昱,缓缓道,“我虽未曾得见,却也听人说起过,他们都还是孩子,却已经承受了太多苦痛与不幸,他们以男子之身着女子之服,行女子之事,长久以往,虽则无奈,行动之间总带着……”
他没有再说下去,因为上官昱的表情忽然大变,在听到“小倌”二字之后便变得苍白如纸,他只颤着嘴唇,许久才颤颤开口,却是大怒,“你什么意思?”
李寻欢为他的异常不解,他说此言并没有什么深意,倒是上官昱异常反应有些莫名其妙。
莫不是上官昱在京城那段时间有过什么不堪之事?依上官逍遥财力势力,又如何可能?
李寻欢道:“大丈夫行走于天地之间,只需对得起本心,俯仰无愧便是,何来许多的计较?”这句话是间接回答了上官昱那句唐突之言。
上官昱此来或许不是只为了说此事,却经历情绪大变,一时坐不下去,匆匆离开。
正逢楚留香匆匆而入。
楚留香讶异,“他去而复来做甚?”
李寻欢笑了笑,也着实好笑,却不好说出口,只道:“瞧你行迹匆匆,有什么事么?”
楚留香道:“小胡托人带来信说,已经寻到了海鹰行动痕迹,他已经追踪而去。”
李寻欢肃容道:“当真?”他已经站起身来,“海鹰失去一眼,只怕情绪不太稳定,胡兄莫吃亏才是。”
楚留香止了他,道:“我追去便是,小胡一路留有记号,你那伤口断容不得再折腾。”
李寻欢没有坚持,只是握了他手,柔声道:“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