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叔公的府邸比起逍遥山庄要小得多,建筑却极为齐整。
要找到七叔公的住处也便十分容易。
此时虽不太晚,也已经不早,府中人早已睡去。
七叔公的房间却亮着灯,房屋外厅有隔间,灯光从此处而来。
隔间中有佛龛有炉烟,有人佝偻着身子盘坐,虔诚而庄严。
楚留香看了许久,那人既不回头,他只好开口,“老爷子如此虔诚不倦,是为自己积福,还是为他人积福?”
七叔公没有抬头没有转身,手里念珠不停,淡淡道:“都不是,我这是替人赎罪。”
楚留香道:“替谁赎罪?”
七叔公道:“替上官家的子孙。”
楚留香道:“包括上官昱?包括上官逍遥?”
七叔公沉默一会,忽然叹息一声,叹息着道:“或许……”他本来如同一尊木雕,一声叹息便全然活了。
他站起身来,放下了念珠,掌灯出了隔间,倒茶奉客,苍老的脸笑得苍白可亲,“我猜着,你早晚要来。”
楚留香笑道:“我早已经来拜访,老人家却不愿见我。”
七叔公道:“那个时候还没有必要。”
楚留香道:“哦?”
七叔公笑起来,“那时候我说的话,你必然不信,我又何必说?”这个被酒肉女色侵蚀的迅速老去的老人,眼中竟然全是睿智慧黠。
楚留香道:“现在我便会信么?”
七叔公道:“一定会,你已经在逍遥山庄足够久,足够看清一些事情。”
楚留香沉默一会,站起身恭恭敬敬行了一礼,道:“请老人家指教。”
七叔公摆手笑道:“云儿早就建议逍遥求你帮忙,逍遥却心高气傲低不下头来,事情闹到这个地步,他有很大的责任。”
楚留香没有说话。
七叔公道:“现在你都看出了什么?”
楚留香道:“我或许可以确定,上官逍遥还活着,上官昱是假的,商老伯是假的,秋娘心有叵测。”
七叔公神色颇为奇怪,他缓缓道:“秋娘贪图宝物生出歹心,上官昱原是做戏,老商却早在两年前便已经死在京都。”
并不算太惊讶,楚留香没有说话。
七叔公道:“这本是一个又老又俗套的故事,大户人家谁家没有些污垢?把你和几位公子牵扯进来,只是因为上官家的力量抵不过海鹰。老朽一把骨头固然人言微轻,依旧要想各位道声谢,道声歉。”
楚留香道:“老爷子请讲。”
七叔公道:“许多年前,在逍遥还很放荡的时候,发生了一件对他对整个上官家影响力都极大的事情,那一年春天,他与黄北静一同出游,在太行山麓遇上了个俊俏的年轻公子,唤作冷月枫,三人意气相投,镇日寻欢作乐,那冷月枫极为美貌,逍遥年纪轻,竟然不觉瞧上了他,同为男子,这可如何了得?逍遥镇日昏沉醉酒,忽有一日无意瞧见冷月枫竟然与黄北静在行那苟且之事,那时才知貌美的冷月枫原来竟是女娇娥,逍遥又气又怒,与二人大闹了一场离开,谁知冷月枫竟跟着他同行,冷月枫称化身男子乃是为了报家仇,与黄北静苟且却是黄骗她助她报仇竟食言而肥,她后悔不已,只求逍遥原谅,只说心中只喜欢逍遥一人,逍遥那性子,唉……”
楚留香颇为惊异,这一段故事,听来算不得稀奇纳罕,却思所未思,更未想事情竟牵扯那么久远。
七叔公继续道:“冷月枫的仇人势力十分强大,逍遥虽是为她报了仇,却也得罪了许多人,后来二人柔情蜜意,也便不再出门游历,我们长辈只庆幸逍遥终于安定稳重,却偏又再生祸端。”
楚留香道:“莫不是黄北静心中不甘?”
七叔公叹息,“这倒不至于,上官家与黄家时代交好,断没有为一个女人闹翻的道理,只是,唉,只是那冷月枫竟早已怀了黄北静的孩子,时间上算着不对,逍遥又气又恨,冷月枫又羞又愧,孩子虽是勉强活命,冷月枫竟那时便郁郁去了,家长提议把孩子送还黄家,逍遥却如何也不愿,也便冠了上官的姓,当做上官家的孩子来养,但他体内究竟不是我上官家的血,迫于家长压力,逍遥一直送上官昱在京城,逢年过节也不回还,上官昱不明内情心中生愤也在情理,却谁也没有想这孩子竟然偏激至此。”
楚留香眼珠转动,“上官庄主诈死难道当真为他?”
七叔公道:“上官昱有一个从总角玩伴名唤海天青,也便是海鹰的首领,那孩子竟然勾结了海天青和黄北静来陷害上官家,这可不是,唉……”
楚留香一直很冷静,听此言,却忽然跳了起来,失声道:“上官昱是谁?”
七叔公不明白他如何这般激动,依旧答了,“便是你们口中的商老伯。”
楚留香一跺脚便跃出了门,叫道:“李兄危矣。”本已出了门好远,却又折了回来,紧紧盯着七叔公,道:“上官庄主可是隐在城北荆水边上,名唤放梅翁?”
七叔公惊讶道:“逍遥却在那处,却也不是什么放梅翁。”
放梅翁本是那老者随口绉来的,当时楚留香也在侧。
楚留香哪里还能来追究这些?
他以最快的速度回到逍遥山庄,当下只希望李寻欢莫多事逞强独自去寻上官逍遥,这希望却也太过渺茫。
听七叔公所言便知黄北静必为诈死,依李寻欢性格也必然会去寻找上官逍遥,如果他所料不差,李寻欢早已经认出了上官逍遥,此时有疑问有消息,如何不趁了夜再去相寻?
而海鹰曾经说他来此地乃是寻被盗之物,盗物之人,无论是真是假,都已经指向了那假扮海鹰之人,那人却是一心要李寻欢死的,若然海鹰也是敌非友,李寻欢焉有活路?
上官昱既然可以化身为商老伯,必然擅长易容之术,他又如何不能化身为其他人?包括那个假的海鹰?
这一切,看似松散,却忽然形成了一个完整的圆,那假冒海鹰之人的身份,已经昭然若揭。
山庄之中异常的安静,一片祥和景象,果真不见李寻欢,却在折身出门之际遇上胡铁花,楚留香的心冷了下去。
胡铁花大惊,“我并不曾见李兄来寻,他现在何处,此时赶去可还来得及?”
赶去了才知来不来得及。
出城三里,遇荆水而转,行走不远,果真见了红梅。
在不久之前的一个清晨,楚留香与李寻欢曾戏言比试轻功而行走至此,此时却全然不是如此等闲情致。
当此时,月光正好,有雪色反照,血色老梅远远傲然孤立,耀眼动人。
梅花树下,正卧有一黑漆漆物事,两条人影瞬息变幻,激烈缠斗,月白长袍是熟悉的李寻欢服色,一团黑的想来便是那假冒海鹰之人。
胡铁花长长出了口气,“还好不算太迟。”
他话还没有说完,便见自荆水方向掠来一人,他们沿荆水而行,那人自荆水而来,他们虽瞧得见老梅树,那人却比他们更快的接近了。
但见一条黑影一晃而近了那缠斗二人,看那劲头,势不可挡。
胡铁花惊叫一声,“海鹰。”他本已经慢下速度,再次加快,却见身侧黑影一晃,楚留香利箭般射出,往海鹰迎去。
海鹰朝缠斗二人而去,楚留香朝海鹰而去,胡铁花提掌朝假冒海鹰之人而去。
电光石火间,楚留香或许不算太冷静,却已经看得清楚,海鹰势头虽劲,却是一爪抓向假冒海鹰之人肩头,那人身形变换虽速,海鹰却似完全了解他的招数,轻而易举便要抓上,楚留香整个身影已经扑来,海鹰临乱不惊,身形斜里一转,变爪作掌,平行身子接了楚留香一掌。
楚留香只当他要伤害李寻欢,这一掌全力而为,待得发现不对,撤掌已经来不及,便凌空一翻,掌力腾空而去,迅速对了一掌,一触即分,借着掌力回击往后跃出数十步,海鹰平行身子对掌,岂非也是存了这个心思?掌力推出便撤,轻飘飘落在远处,朝楚留香挑眉而笑。
这一掌,虽是阴错阳差,却算得上棋逢对手,楚留香出了七成力,倒也不知海鹰如何,只是一掌之下,尘雪飞扬,一时竟弥漫了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