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看另一厢,却是另一番景象。
李寻欢与那人接连两次交手,皆在下风,几乎都未曾出手,此时他却似乎杀红了眼,招招抢攻,竟似乎搏命招数,反观那人却似乎左臂受了伤,招招不便,虽则未曾落败,却危机重重。
胡铁花本是为着救李寻欢而来,看此时情境,倒也不知该不该出手,但观李寻欢模样,却实在有些反常,依他性子,如何会这般拼招搏命?他是多么谨慎的性子?莫不是以退为进?
思及他午时方受过一记掌力有内伤在身,右手又多不便,胡铁花一时也考虑不了那么多,一咬牙,看准李寻欢变招,那人收掌的空隙,插身而入,赌着背后李寻欢绝不对糊涂到对他出手,左掌斜斜一划,右掌实实在在接了那人一记掌力,算作接过了李寻欢的战斗。
李寻欢当真十分清醒么?他的一爪已经靠近了胡铁花脊背,却正听掌力对接之声,这一爪才硬生生收了,身形不动,往后蹬蹬蹬退了三步,差点摔倒。
楚留香已经扶住了他,却有些吃惊。
李寻欢眼中有火焰在燃烧,面上通红,虽则狼狈,却如刀如剑,出了鞘的刀剑,锋利而尖锐,更如被惹怒了的雄狮虎豹,他的爪牙已经磨利,正等着噬人血肉。
楚留香紧紧抓住他的手腕,他的右手又是一片血肉模糊,这人,这人!
幸好,李寻欢那般表情持续的并不太久,他扶着楚留香的手,狠狠弯下了腰,咳嗽起来,死了命的咳嗽,便似要咳尽心肺般的用力。
他浑身透着痛苦悲伤的味道,楚留香只看得心里发堵,忍不住便要把人狠狠抱进怀里。
他却没有行动,因为他忽然看见了一样东西,那在老梅树下黑乎乎的一团物事。
此时便在他脚下三步处,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那竟是一个人的尸体,侧身卧于地,胸前大片的暗红鲜血,心脏被冷弃在尸体一尺处。
这个人面容隐在暗中,却早已经由衣物花白头发看出了身份。
这人,却是放梅翁,却是上官逍遥。
一代王侯,竟如此惨死。
而此间之人,除去他们后到之人,除去李寻欢,便只得冒充海鹰之人,李寻欢绝对不会杀上官逍遥,难道是那人动的手?竟是如此残忍的手段。
这,才是李寻欢发狂痛苦的原因吧?
楚留香忽然觉得漫天黑夜从头顶压来,竟痛苦的喘不过气。
那人,那人,他是——
忽听一身大喝,“上官昱,还不住手?”
大喝的人是海鹰,上官昱却是谁?他喊得既不是楚留香胡铁花,也不会是李寻欢,那必然是假冒海鹰之人,他,才是真真正正的上官昱。
或许,李寻欢早已经猜到,所以才会发狂痛苦,楚留香也已经猜到,他的痛苦不见得比李寻欢少。
弑父,他到底是弑了父。
上官昱听得海鹰大喝,手下动作更紧,胡铁花却不愿陪他,寻了机脱身而出,一跃而至楚留香身侧,便看见了上官逍遥的尸首。
上官昱既不看楚留香等人,更不看海鹰,胡铁花一跃后退,他竟也凌空往后接连三个翻身,便要逃离。
楚留香站直了身子,海鹰的手已经按上了上官昱肩头。
他的轻功与上官昱完全相同,却美妙高明许多。
海鹰抓了上官昱,连点数个穴道,往地上一掼,朝楚留香挑眉,“楚香帅,这人我且借你一用,可速速还了我。”
楚留香看着上官昱,声音沉重缓慢,“是你杀了这个人?”他指着上官逍遥的尸首。
上官昱身不能动,早已目眦尽裂,眼中全是愤恨,只冷笑道:“是我杀的便怎样?山野匹夫竟也想坏我的事,如此杀了还算便宜了他。”
楚留香沉默许久,才再次开口,“你可知道他是谁?”
上官昱冷笑,“山野老匹夫尔,还能有什么高贵身份不成?”
楚留香道:“山村老者为何要坏你的事?你难道没有考虑过?你难道当真不曾考虑过他的真实身份?”
上官昱道:“李寻欢来寻他总不是假,他一个外来客却处处与我作对,与他关联之人个个我都要杀尽。”
好重的杀机,好狠毒的心思。
楚留香缓缓道:“您难道不曾想过,他便是你的父亲,上官逍遥?”
上官昱怔住了,胡铁花也怔住,“他?竟然是……”
上官昱大叫道:“不可能。”他狠狠瞪着楚留香,“上官逍遥不过五十岁,一辈子养尊处优,怎么会是这样的老头子?怎么会在这种地方?”
楚留香沉默着,“或许他与你一样易了容呢?”
上官昱冷笑,“你以为易容像吃饭一样简单人人都会么?他世家子弟如何懂得易容?”
李寻欢缓缓抬起头来,悲伤的瞧着他,缓缓道:“你难道没有想过他是为了你一夜白头?”
上官昱怔住,却又哈哈大笑,“你在说什么笑话?他可曾把我当做他的儿子?他为我白头,太好笑了……”
李寻欢转头去看上官逍遥,下意识握紧了楚留香的手,满手的血肉滑腻,一时倒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李寻欢叹息着,缓缓道:“你实在错怪了你的父亲,你本是个聪明人,如何不愿意多动动脑子?如何不愿意多想一想?仇恨当真那么重要么?妒忌竟然可以让你对自己最亲的人出手么?”
他说话一直很慢,正是这缓慢的语速,竟使得每个人心中沉重下来。
上官昱叫道:“你不是我,如何知道我的痛苦?你凭什么来指责我?”
李寻欢道:“我确实不是你,我还会用脑子来思考,如果我是你,我一定会想一想,父亲自小便送我出门是不是有什么原因?如果他讨厌我如何让我衣食不缺仆从相随?便是讨厌总该有原因,在许多原因许多疑问没有解决之前,我绝对不会凭着嫉恨心理来对自己的亲人动手。”
上官昱连连叫道:“住口住口。”
李寻欢盯着他,“你以海鹰的名义朝你的父亲索要异宝可曾想过他为何不给?你以自身作为要挟来逼迫你的父亲时可曾想过他为何宁愿一死?如果他不是诈死而是真死,你亲手逼死了他难道没有愧疚不安?你想要的,到底是宝物,还是为了发泄心中的嫉恨?”
上官昱叫道:“我要宝物,只因为那是他最重要的东西,我便是要他与我同样痛苦,我从未得到,他也总该知道失去的滋味。”
李寻欢眼神忽然古怪起来,“你可想过宝物到底是什么东西?”
上官昱冷笑,“是什么东西有什么要紧?我又不稀罕。”
李寻欢笑了笑,笑得极为苦涩,“你可曾想过,宝物根本子无虚有?”
上官昱冷哼,“不可能,他亲口说过那是他最重视的东西。”
李寻欢道:“你可曾想过,那宝物是个活物?如果是死物,为何数十年来从不曾有一人见过?这岂非太不可能?”
这句话,让所有人惊讶。
胡铁花失声道:“活物?”
李寻欢紧紧盯着上官昱,一字一字道:“你可曾想过,你父亲口中的宝物,就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