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这是一处战场,这里没有武林高手,没有江湖,只有生与死。
李寻欢提起大刀,那一刻,他也不是武林高手,不是江湖上有名的李寻欢,而只是一名士兵。士兵的可悲之处在于,你不杀别人,别人就要杀你,只有进,没有退。那一刻,手臂不是自己的,身体不是自己的,连意识都似乎飘然远去。
安家寨居于下风,带着狐狸面具的人提着刀枪肆意乱砍,只要没有面具,三五成群上前,任你武功再高也难脱身,李寻欢无奈,杀出一条血路。
李寻欢拼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到安匡身前,安匡战袍被鲜血染红,脸是黑的,眼睛是红的。
李寻欢有许多问题要问,安匡却来不及回答他,只是振臂一呼,“唯今之计,不杀出去,只有死,兄弟们,冲啊——”
李寻欢捏着大刀的手捏得死紧。
安匡低声道:“你不是我安家寨的人,得空赶紧逃命去吧。”
李寻欢咬牙道:“我不——”
安匡道:“姬冰雁并不在这里,你大可放心。”
李寻欢没有立即答话,转头看四周,安家寨的人功夫都不怎么样,格斗拼杀都是战场上的路数,沙漠银狐却不同,是把江湖路数套入战场争斗,气势便强的多,威风凛凛,兵以多胜。
李寻欢缓缓举起大刀,火光中一片耀眼红色,是上面的鲜血,“安老将军,对方首领在何处?”
安匡以枪撑地,看他一会,不再说什么,指向对方兵力最集中的地方,道:“他的铠甲与众不同,是金黄色,使七尺长戟。”
李寻欢点点头,对方有面具覆面,衣服与兵器是最明显特征。
他弃了大刀,从对方手中掠过一柄长矛,试了试柔韧度,挑落对方一名兵士,抢过其战马,往那金黄色首领而去。
“擒贼先擒王”,杜甫这么个柔弱书生说出这么有哲理的话,话有哲理,却不好做。
“射人先射马”,这句话却不难做,对方很快做到了。
武功高在沙场上的作用或许只在反应够快,身体够柔韧,冲李寻欢涌来的十数人见根本伤不到他半分,所有兵器都往他胯|下战马而去,李寻欢只有弃马。
李寻欢本意只想捉了对方首领,不欲伤人,对方见他难缠,涌来的人数越来越多,他依稀听到有人指挥,“堵死他。”李寻欢冷笑,怎能趁你的意?
非我无情,此时不该有义。
长矛上的血,渐渐顺着杆子,爬上他的手掌。
在第一抹霞光照亮沙漠的时候,李寻欢摘下了那金黄色首领的面具,面具下的脸瞠大眼,张大了嘴,正迅速僵硬。
便在那时,有人在不远处打马疾回,喊道:“撤了快走——”
李寻欢抬眼去瞧,那人十分狼狈,面具刚才已被李寻欢挑落,面具下方的脸有一道旧疤从左颊一直划到右嘴角,面上呈现一种似哭似笑的古怪表情。
一道血丝缠绕在他脖颈,这人在李寻欢手下夺回一命,此时,他回头仓皇瞧李寻欢一眼,赶马疾走。
李寻欢看着那眼神,瞬间明白,他杀错了人,这金黄色绝不是首领,而那个人刚才是在金黄色身边的。
此时追去已然不及,在那人身后,当真戴面具的跟着一径走了,尘土散去,李寻欢往回赶,沙漠银狐撤走,绝不是因为李寻欢有多威猛,而是他们的任务已经完成。
面对着灿烂朝阳,李寻欢发现他是唯一一个站着的人。
沙子终于不是黄色,红色的沙子却像一根根锥子,刺得李寻欢恨不得抱头鼠窜。
尸填巨港之岸,血满长城之窟。无贵无贱,同为枯骨。
鸟无声兮山寂寂,夜正长兮风淅淅。魂魄结兮天沉沉,鬼神聚兮云幂幂。
日光寒兮草短,月色苦兮霜白,伤心惨目,有如是耶?
李寻欢蓦然听到呻吟声,大喜,仔细寻去,发现是浑身浴血的安匡,他的右腿被齐根斩去,此时血已流尽,破败的实不似活人。
安匡挣扎道:“李——”
李寻欢耳朵凑到他耳边,“安老将军请说。”
安匡道:“心儿——”
李寻欢道:“安心……在哪里?”
安匡道:“心儿——安乐——村——找——唔——”
粗重呼吸停顿,李寻欢缓缓起身,远眺天际,朝阳多么美好,这些夜里消散的魂灵,可是已经进入极乐世界?
这是一个更小的绿洲,左右还不到安家寨三分之一,大火烧得太久,剩不下什么,李寻欢挖了大坑,埋葬所有人,安家寨弟兄埋骨此处,沙漠银狐死的人也不少,揭开面具,也不过一只鼻子两只眼睛,都是普通人。
李寻欢于沙漠中书:处处青山可埋骨,一片热血洒碧寰。
一阵风吹过,只字不见。
再次来到凉州,买来三壶烈酒,打听安乐村所在,半醉前往。
安乐村小,却很有名,有名在于村口一口石碑,上书“世代忠良”,题笔是当朝皇帝。
不由要笑,“一门七进士,父子三探花”,异曲同工之妙。
安心没病没痛,被照顾的很好,但她看到安匡银枪时的那种眼神,李寻欢不忍多看。
照顾安心的老妇人给李寻欢端来热茶,李寻欢道谢。
安心抹了抹干涸眼眶,坚定道:“爷爷在什么地方,我去瞧瞧他。”
李寻欢道:“沙漠之中,能保得住尸体么?”
安心扶住了桌子角,哀声道:“你难道不能——”
李寻欢打断她,“安老将军生在沙场死在沙场,其他人是为他卖命,我带回他的尸体,对他不敬。”
安心道:“你——你——你怎么能这么狠心——”
李寻欢道:“安老将军让我来寻你,并不是为了你去寻他的尸体。”
安心“哇”的一声,抱住老妇人,痛哭失声。
老妇人看李寻欢一眼,眼神中有哀伤有欣慰,李寻欢一愣,她看起来似乎不怎么伤心。
安心到底还年轻,多沉重的痛,只要发泄出来,便可以慢慢恢复,李寻欢担心姬冰雁安危,担忧楚留香处境,唯今之计,只有去寻沙漠银狐问个明白。
问题是,上哪里寻。
思来想去,不觉又灌下许多酒,晃了晃脑袋,一杯醒酒茶晃入眼睑。
老妇人对他点了点头。
李寻欢道:“安心已经睡了?”
老妇人叹了口气。
李寻欢道:“你好好照看她。”顿了顿,又道,“可需要银两?”
老妇人开口,嗓子沙哑不似人声,“你要走?”
李寻欢动了动嘴角,“我还有事。”
老妇人点了点头,道:“你要去找沙漠银狐?”
李寻欢沉默。
老妇人道:“算我一份。”
李寻欢惊讶,“你?”
老妇人盯他一会,笑了,“李寻欢,当真一点认不出我么?”
李寻欢摇头,她看起来最起码有六十岁,脸上全是皱纹,头发稀疏早已灰白,这张脸,他印象中绝对没有。
老妇人眨眨眼,这绝不是老人可以做得出的举动,怪异的要命。
“洛阳城南福安街铜狮子巷,林家。”看李寻欢还是一脸迷茫,再加一句,“洛阳城外水瓶山下——”
李寻欢吃惊道:“寒青——”
寒青笑了,“是我。”
李寻欢道:“你怎么在这里?我听说——”
寒青道:“寒玉门没了么,我自然知道。”
李寻欢倒不知道说什么了,灭在田大同手里,便是沙漠银狐搞的鬼,那么寒怜心——
寒青恨道:“灭门之仇,我定要他们血债血偿。”
李寻欢道:“沙漠银狐与寒玉门有什么过节,如此恶毒。”
寒青看他一眼,“这你不需要知道,你要找他们,我可以带路。”
李寻欢皱眉,“你自己为何不去?”
寒青冷笑,“不信任我么?安匡救过我的命,所以我护送他孙女到安全地方,没有你,我也是要去寻那群畜生的,你若没我,只怕寻不到他们老窝。”
李寻欢点头,是与不是,去了就知道。
“前几日我曾遇着寒怜心,她在楚留香身边,性命必然无虞——”
寒青打断他,“你说谁?”
李寻欢笑了,“你或许不知寒怜心还活着,前几日在兰州……”便把经过一说。
寒青寒起脸,缓缓道:“心儿是我亲手埋葬,她死的透彻,根本不能活过来。”
李寻欢住了口,心头渐渐恐慌。
寒青道:“你说你瞧见的那个跟着楚留香?”
李寻欢点头。
寒青道:“她可是总喜欢唤一句‘楚郎’?”
李寻欢继续点头。
寒青看他,不由一笑,“你不必慌,那虽不是心儿,却也是我寒玉门的人,她对楚留香是真心喜欢的,怎会害他?”
李寻欢张了张口,“她是谁?”
寒青道:“寒怜情,是心儿的同胞姐姐,她……自小神智就有些不正常,门主并不重视,也便在门中自生自灭,若非你说,我都忘了还有这个人。”
李寻欢吁了口气,“她喊‘楚郎’……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