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一进门的事,晏熔金不敢再靠近她,但他看得分明,晏采真从头到尾都在发抖。
温热的茶盏甫一接触手指,晏采真积攒大喊的勇气就开始泄漏。
她靠着桌子,端着那盏茶,一点点滑下去,她知道她最后的机会也泡汤了。
她终于蜷成一团、捂面痛哭起来。
“爹娘要让我配阴婚,让我为钟来时陪葬!他们要把我钉入棺材,要用玉塞住我的口舌,用水银灌进我的身体,要让我和一个僵硬的变绿的从未见过的陌生人躺在一副棺材里!”
她哭音噎断,向前膝行两步:“我不想死!我不要做‘贞女’!表哥!我想活着!”
门外忽有小厮询问:“表少爷,里头怎么了,可要人进来?”
晏采真咬住自己的手,惊恐地盯着晏熔金,祈求自她眼中溢出。
幸好下一秒,她的手臂被晏熔金隔衣扶住,刚才对她避之不及的晏熔金同她对跪着,眼里全是震惊与关切之色。
他朝外道:“不必,我正要小睡,你们离远些。”
待人走了,晏采真抹了两把脸,似又看到了希望:“求您救我,表哥——我为您做牛做马。”
晏熔金扶她坐好,摇头道:“你同我细细说来,舅舅舅母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我去核实,如若属实,我不会不管你。”
晏采真心中略定,将原委说尽,末了道:“若表哥不全信,只去祠堂看一眼便全明白了——那里停着钟来时的棺,是妖道说晏府有我生活的痕迹,搬来这能叫他的魂熟悉我......”
她惴惴打量着晏熔金神色,见他面有阴云、雷霆怒意将至,为自己平不平之心毕露,才接着道:“我知道我给表哥带来了麻烦,我片刻前自祠堂逃出,他们早晚发现,到时必然四处搜查我,若是在这,恐怕也藏不了一时半日......”
晏熔金道:“你整理仪容,我叫信得过的好友来,你先扮作他丫鬟随他离府,待我查清便来寻你。”
推门而出前,晏熔金将状元印放在桌上,姿态坚定如磐石:“若有人强迫于你,将这个给他看,等我回来。”
“晏采真,你记着,你不是麻烦,这是我本该做的事。”
状元郎清正坚定,眼珠黝黑亮得出奇,那里头给予她无限力量,叫她的泪止住了,冲他用力点了点头。
晏熔金很快核实了殉葬一事,也看到了那块系着两只红彩绳的牌匾,在府内仓皇寻找“贞女”时,他告事早早离开。
马车上的晏采真闹累了,醒来身下就是碌碌行车声,叫她惊喜又安心。
她壮胆朝揉额蹙眉的大恩人开口:“表哥,采真——谢谢您!有您这样的人在,往后大家的日子,一定会越来越好过的。”
晏熔金道:“我记起念书时路过的‘贞女堂’,那时上下学,我每日路过两次,从未踏入。也奇怪那些牌位为什么被红绳捆着,但从未想过,背后有这样龌龊可怕的成因。”
“她们被绑成那样古怪的一丛、排成层层叠叠的四面......”
“是我之过,如果我早些发现......”
他从拳头敲击头颅,邦邦作响,苦痛之色犹如亲历。
晏采真瞧着,心内感动,且与他共同出力的冲动激荡不止,只是她那句无缝插入的道歉又被咽下了。
乾坤朗朗,世间龃龉自有白光照亮。
晏熔金联合几个同年,写表上奏“造贞女陋习”,提出“废贞女”主张。
然而这触怒了生母殉葬的皇帝,他们很快被贬,更有人污蔑晏熔金强抢民女,叫他被贬得最狠,去往最偏远贫瘠的蛮荒。
车马摇晃,晏大人坐得很正,扶住行李的姿态稳而舒展,他面目清正端方,只是从容气度里混着稚嫩,叫人担心他的能力填不上现实的窟窿,他的理想与正义成了火燎的飞蛾。
车夫勒停了马,禀道:“有个道士拦路。”
晏熔金才掀了帘子,便见天边一闪——他转瞬反应过来,不是白日,而是暗器!
他闭上眼绷紧身体挡在车厢前,然而那暗器并不为杀人而来,只是钉在了车厢上。
晏熔金转头时,那箭翎还嗡嗡不止,他解下绑着的纸张,警惕地在它与背手等候的年轻道人间打量,缓缓念道:“坑中茅石,引人绕道;一遭刷洗,此间必拆;今闻石求,特还小和,送福来。”
“小和”是晏熔金的字。
他摸不清这道士是真有本事,还是个诓人的巧合。
然而下一秒那道人疾步近前,夺过那张字条,又换一张塞给他:“小道疏忽,送错了信。”
晏熔金捏紧了那团新纸,趁他近、掀他幂篱!
那张眉眼悠闲的面容一现而过,随即那人翻身而走,不多一言。
古怪十足。
晏熔金手里汗湿的纸团一经打开,那墨迹便飞快淡去——
上头并无深奥箴言,不过几句大白话:
“你将死于流匪刀下,但是好事。”
下头不同于规整字形,草草写了两字“别怕”。
叫晏熔金又有悚然,又摸不着头脑。
他对车夫道:“去问问哪里流匪多,避开些走。”
晏熔金并不怕死,只是还有未尽之事,他不甘死。
然而在三日后,流匪劫车,将上任的晏大人砍翻在地时,晏熔金真正与庞涓共情了,只是晏熔金不肯在看到“死于此树下”的字样时束手就擒,他要奋力一搏。
于是他爬着去够刀,却被驱动的车轮碾过身体,意识彻底陷入了混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