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长乐的十五岁生日被他当作人生走下坡路的开端。其实一切都顺风顺水,毫无预兆,他明明还在精进自己的技艺,直到那个男人带来梦魇。
顾芸竭力做出伤口不疼的样子,然后许长乐淡淡地说了一句:“我之前也被刻刀划伤过。”伪装就被戳破了。
他们母子都像野草,顾芸是优雅的,许长乐是张扬的,但内里都有一股子劲儿。
朋友们提起顾芸,都会说“乖乖隆地咚”,谁知道许未平能这么看不上她。玻璃、画刷、颜料罐,在许长乐看来温柔美好的一切,许未平一把抓起来就砸。砸墙、砸画板、砸花瓶、砸顾芸。
许未平不打许长乐,他天天都在上学,他是许家公司的继承人。
但许长乐宁可许未平拿东西砸他。
……为什么“爱人”能放肆地蹂躏一株人人皆知娇弱的玫瑰?所有人都知道要以真心对待好人,“爱人”不是更应该知道珍惜么?
身上沾着铜臭,所有花儿都该向着他开么?
谁他妈稀罕。
许长乐很努力地想重建乌托邦,趁着许未平不在家,搬出画板想再和顾芸画画,却从她的眼中看到了恐惧和悲哀。
“长乐,”她说,“你小时候,我讲过,吃了禁果被逐出伊甸园后,那里的大门就再也不会敞开了。”
可是许长乐不明白,她到底吃了什么“禁果”?
但他最终只是把画板藏回角落,咽下问话,之后为了许未平不打顾芸,假装自己从艺术生转回了高考生。
他在每个开夜灯画素描和色彩的深夜边落笔边祈祷:再等我一年,再给我一年……默念着,后来就变成了:再给她一年,再给她一年……
许长乐感觉得到,顾芸已经有些分不清现实和梦境,而他自己,也在梦中被可怖的鬼影缠身。
撑不住的时候,他在草稿纸上写无数次“长乐”,画无数幅凌乱的画。
那些画,没有光,没有,它们冰冷、潮湿,许长乐时常感到自己困于暗夜的囚笼。
他在日记里写:“我似乎在心上养出了一株曼珠沙华。”
这些他没和任何人说。
那天,许未平在晚饭时说,要给许长乐改名字。
很显然,顾芸和许长乐心里都猝不及防地被刺了一刀,只是她装得淡定,他没控制住右手的轻颤。
“你给他取的什么名字,长乐长乐,快乐有什么用?看人家外国的快乐教育能培养出多少人才。我明天就带他去改名,叫他许峻茂。”
沉默蔓延,食难下咽。半晌,顾芸小心地问是哪两个字。
“‘崇山峻岭’的‘峻’,‘树木繁茂’的‘茂’。”
“为什么叫这个?”半年的压抑以来,这是顾芸第一次露出一丝锋芒。许长乐心里一紧,怕许未平又动手。
“啧,目光短浅。”许未平轻蔑地嗤笑一声,“这名字有好兆头,以后成家立业,一定能出人头地。你不高兴什么?我都是为了这个家。”
这个家。
许长乐淡漠地想:我讨厌这个家。
我想要只有妈妈的家,“父亲”为什么横插一脚,还坚信后来者居上?
始终用不顺手的刀叉在白瓷盘上发出刻耳的声响,许长乐站起来,垂眸收拾自己的餐具,准备回房间,不看许未平一眼:“我不会叫这个名字,妈妈和我都不会同意。”
许未平要的东西已经够多了,唯一寄托希望的名字也要取走么?虽然直接说出来会遭受皮肉之苦,但要是再忍,许长乐都要骂自己非人哉,窝囊废。
顾芸和许未平都没料到向来沉默的他会突然摆脸色,她错愕间没来得及躲开男人为了在儿子面前找回尊严的一耳光。
“你他娘的——”许长乐手臂上青筋暴起,一把摔碎了瓷盘,捡了一块最锋利的碎片,“别再打了!”
顾芸不顾许未平的暴力,拉住许长乐央求:“长乐——不要犯错!”
许未平怒吼:“翅膀硬了是吧?顾芸,你教出来的好儿子!这就是你教出来的好儿子!”
巴掌又要再一次落下,许长乐不知哪来的勇气,再吼了一声:“我说别再打了!”他猛地挣开顾芸的手,这是他对妈妈做的最粗暴的举动,瓷片险险避开血管,在皮肤上划了一道口子。
许长乐脸上眼泪纵横,瓷片尖抵着喉间,哽咽着绝望地说:“别打了……我只有这一个名字了……”
他怎么会不知道,许未平盛怒之下做的决定不会轻易变更呢。
他只是……忍不下去了。
半夜,许长乐悄悄走进顾芸的房间,她闻声回头,他就掉下眼泪来。
碘酒抹在瓷片划出的伤口上,凉得惊心,所幸许长乐特意挑了不含酒精的,不疼。
“妈妈,对不起……”他连哭都不敢哭得大声,更讽刺的是,他本来不会哭,是顾芸教会他的。
顾芸碰了碰他脖颈上的伤,心疼得嗓音颤抖:“长乐,别对向己下手这么狠……疼的,你疼我也疼的……”
别墅外的院子里,明月半墙,桂影斑驳,但屋里的一切都不可爱,只有受伤的母子相互舔舐伤口。
许长乐走之前,顾芸拉着他的衣角,低声说:“长乐,考出去,走得远一点。”
他记住了她无光的眼睛和近乎衷求的期待。
许未平开始天天叫他许峻茂,他一声也没应过。每次看许未平要发火,顾芸就叫他:“许……儿子,听妈妈话,去吧,去吧。”只有这时,许长乐才会不情愿地听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