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人类,我不认为这种做法有什么问题。相反,它或许是历史上最公平的分配办法。你一早也知道我的态度,不然我也不会问你电车问题。”米勒夫人说。“但是任何个体的回答都是建立在他们各自由现实构成的立场上。你听到的反对意见与支持意见都不能说明什么问题,倒是只能证明他们本身的苦衷罢了。所以恐怕,客观而言,我的态度不能作为你判断的依据,即使看似你听从了谁的意见,作出的决定也的确出自你自己的立场。”
就像斯芬克斯说过的,个体作出的任何行为都经过了个体加工,看似执行他人需求,实际上或多或少都代表了个体本身的选择。是主动或是被动,没有舆论压力时,承认由于自己判断作出这样的选择,没有优劣之分。只有急着脱罪时才忙不迭地把理由都放在他人身上,为的只是获取社群支持,对于个体本身而言没有多大意义。米勒夫人似乎并未对他以这种方式出现而感到讶异,更像是已知道有这样的结果一般。他自米勒夫人的折跃井研究房间消失,去找下一个目标。
“他们要做什么就让他们做什么嘛,你能提醒的已经提醒过了,甚至都已经为他们铺好了路,他们非要走荆棘丛,就让他们挨扎,为自己的认知买单好了,说不定你觉得百害无一利的东西,人家还觉得是养生法宝。”即使交谈发生在电路中,字里行间透出的生动语气丝毫不亚于面对面谈话。“至于还剩多少,带上明眼人就完事了呗,不然还想咋的,你一次只能选一条路。当然了,你现在看起来可以选很多路。别想着去改别人的想法,顺着他们想法去老老实实当个乙方就好,皆大欢喜。”
“为什么我这么熟练?看看史哲书吧!充分考虑与尊重其他人的需求,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你根本不愁拥护者。人们根本就不在乎正确与否,只在乎他们本身利益的最大化。”
科林说归这样说,奥托能感到这个意识体对他的防备尤其重,只是对他无计可施而已。他如来时一样又悄然消失,来到一个简陋的房屋。他们已经与公理号断连,这个房间被用于调配每日进入折跃井的人群。然而只有深夜,忙碌的人群才不会不断进出。
她就在这里,此时正在休息。但他已经触碰到她了。没等他呈现自己的投影,她就已经转过头来,无比冷静地看着蓝白色投影成型。
两者相对无言。
“我猜你一定很疑惑为什么我能发现你。我也很疑惑为何自己有这种能力。我很早就意识到它的存在,并且它随着我的成长不断增强。自你去过折跃井之后,这种直觉开始变得清晰。”残疾女孩先开口了。
“阿莱茜丝,你在和谁说——老天爷啊。”格兰德惊在了门口。
他将同样的问题抛了出来。
“绝大部分人都很喜欢这种做法。只有极少数有悟性的,或是生性警惕的,会去思考这其中或许有什么隐藏的信息。但是这样的人多了不是好事。”
老人一直打量这单调得只有明暗区分的投影,只有一个模糊的外型,和敷衍的、平面化的红色单光学镜,颜色暗淡、飘忽,仿佛下一秒就会和他本身的混沌融为一体。
“有主见的从来都是少数,大多数人终其一生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随波逐流,宁可被关在信息茧房里也不愿多花力气看外面一眼。听起来很残酷,但是社会唯有大量存在这样的人才能运转,必须让他们保持在这种状态,不让他们知道未来的路是什么,不能让他们产生去多了解的动力。蚂蚁和老虎就是两个极端,社会性与非社会性的典范。如果每只蚂蚁都像老虎一样全能全谋,蚂蚁窝必定崩塌,所有蚂蚁都会跑得一只不剩,都去外面做见面就残杀的老虎去了。你认为人类是在蚂蚁——老虎这个坐标的哪个位置呢?那个位置要让人类达到什么样的比例呢?如果你想让社会继续存在,你认为是让他们知情好,还是不知情好?什么时机再让他们知情?”
阿莱茜丝看着老人。奥托沉默不语。
“既然你以这种方式出现,问我这样的问题,我不知道这是否是欧罗拉的测试。我不打算欺骗你。若是欺骗,迟早会被你——或者欧罗拉发现。假如这个答案不合你意,而要被欧罗拉杀死,我也不在乎。我早就接受了。只是那个结果早到或者晚到的区别。”
对抗思维。格兰德对他的态度和他对斯芬克斯的态度如出一辙。这真是个奇特的发现。为何大家都选择坦诚?因为觉得对方是比自己更神通广大的存在,说以认为如果撒谎了,也会被发现,所以不如说实话吗?
“我想和阿莱茜丝单独谈谈。”奥托说。
老人让出了这个房间。女孩闭上眼,伸出双手,准确地“浸入”到奥托所在的场内,穿透了缓冲层,直达他的浓稠核心。不在投影里,而紧贴着机器壁上。那就是胶冻一样浓稠的某种触感,与静电或相斥的相同磁极类似。那里面没有任何搅动,没有电流的刺痛感,平静得如同温水一般。过了一阵,她睁开眼。
“阿莱茜丝。”他低声问。“你对此的看法如何?”
残疾女孩只对他微微一笑。
“我认为,如果你的动机只是为了人类的福祉,与自己的利益无关,那你就适合做这件事。”她抽回手,但是还能感受到对面微弱的存在。即使她的触感也已经发生适应。“无论结果是否达到客观上的‘最优化’,若是大家感受到对自己的尊重与善意,自然会理解你的所作所为,不会在意客观的结果。即使有第三者旁观,也不会对你过于苛求。”
“……你能感受到我的动机吗?”他其实没指望阿莱茜丝能回答这个问题。阿莱茜丝不是斯芬克斯。
“不能。但我感到你很平静,很安和,纯粹想来获取一个答案,不是在答案背后另有所图。”阿莱茜丝说。“你现在的状态和我的很像,但你的体积和密度都更大。”
他的投影望着阿莱茜丝。这团小小的、稀薄的、看起来弱不禁风但是坚定存在的意识体,是地球镇上唯一一个能被他直接捕捉到的自然人类意识,就如同天生缺了个口,让人能够一窥其内的鸡蛋,正如她外在的残疾缺陷。但这也让她获得了触摸更多维度的能力。她的全部远不止于此。她父亲离开前说的没错,这个世界抽走了她自由行动的大门,却给了她一扇比其他人更好窥见星空的窗。
她不能被埋没在地球上。她理应用她那双更敏慧的眼睛,帮人类看到更多。
“你从哪里获得的这个能力?欧罗拉?”阿莱茜丝明亮的大眼睛看着投影,即使她知道本体不在那儿。“真的吗?这样我就得亲自去折跃井里找答案了。”
一听她这样说,他就涌过一丝绞痛。这些孩子怎么都这样!“你进去太麻烦了,我可以帮你找到原因。”
她迅速地再次把手放到机器表面。他们都感受到磨砂一样的粗糙质感,和之前的平静光滑两个样。她狡黠地眨了一只眼睛。
“看来是相当不乐意。”阿莱茜丝说。奥托没有躲闪,让她知道自己的立场也好。“我本不必一定要知道的。而且知道它,也对我的生存没什么好处。但你知道为什么我要这样做吗?”
奥托等待她的发言。虽然什么都没说,她不再感到粗糙的磨砂抵抗感,那就是奥托给她的回应。
“是求知探索欲。它能盖过对生存的渴望。只是为了活着而不明不白地过一辈子,最后算起来,除了过的那些时间以外,也什么都得不到。但是若是解除了这个困扰一辈子的疑惑,生命最后结算的时候,不就多了一项价值吗?时间长短反而是其次。”
阿莱茜丝感受到那个比她更充分、更明显的存在内部开始发紧、打结,仿佛缠绕在她手指上的头发丝。当真正面对同样场景的时候,总会因为这样的事情不愿接受他人意愿。她多想用自己的那一点点平静去感染他,但是力不从心,她也只能触碰到对方表面的一点点。
“我去折跃井求知的动力,难道和你去找陨石坑、发现折跃井,以至于现在来这样问我,不是一样的吗?”阿莱茜丝说,“为什么你作为一个服役700年的指挥官,不去首选让其他人执行这些任务,让你自己处于不会陷入险境的位置,只是因为你不想麻烦别人,或者不信任其他人,或者认为必须身先士卒,所以完全不顾自己的性命,甚至脱离了现实的需要?”
收紧的无数头发丝突然怔住了。阿莱茜丝如同从一盆紧绷的橡皮泥中拔出手,向后坐在地上。
“你或许认为自己做的这些选择是符合逻辑的,但是我们很容易看出其中的端倪。你自己可能从不知道这点。奥托,你一直都是一个自主能力极强的个体,不需要指令也能轻松活下去,甚至比瓦力伊娃还要强大。所以很多人才会恐惧你,恐惧你老实执行指令的表面背后那个同等强大的自主决策能力会随时颠覆表面,轻松打破他们为你制造的牢笼。”
投影消失了。
她突然感到一团温暖的云雾紧紧包裹住了她。然后投影再度出现。
“谢谢,阿莱茜丝。”奥托说。“但我真的不希望你陷入危险。”
“我知道啦,你想让我上飞船,但我也得知道我这情况到底是怎么回事嘛。”
一阵凉风刮来,那股薄弱的压力消失了,她知道奥托离开了。
“我可没什么人类未来的伟大理想。你也知道,我的目标就是实现人与人之间的意识交流。我不想考虑这项科技到底会对人类社会造成什么影响,那都是政客的事。我不过是个单纯的科研人。”劳伦斯歪着头,饶有兴味地打量面前这个投影。“对我来说,这个技术研发成功后,地球镇就会被忒亚二号破坏,倒是一件好事,因为再也没有让政客伤脑筋的不良后果了,我也不会因此背上类似于打开潘多拉魔盒的骂名。”
“所以,既然欧罗拉都支持让我填上这个空缺,这大概是我上辈子积德了。只要能看到这项技术实现的那天,就算我这辈子没白过。”劳伦斯继续转回那片繁星一样的神经位点图像,几乎将他淹没在无数的星座之中。另一个被招募进超空间基地的志愿者正安静躺在一边,双目合上。这里不再有繁复的导线,不再有插头,而是半透明水光一样的基质,从墙上直接延伸而下,整个包裹志愿者的头部。志愿者头上一定早就接入了好几个和劳伦斯之前一样的微芯片,通过头发丝一样的光纤将脑的活动事无巨细传入那个由欧罗拉构建的透明空间基质台。
“看样子欧罗拉已经成功让你加入她的意识了。每次都是这样,看来人工智能之间的兼容度比人类高太多。不过,鉴于你机体的仿生程度,以及现在我们的进展,我很希望你能协助我们加速这项科研工作。对你的目标来说也是有利的吧?”劳伦斯说。“你认为呢?”
瘦高男人没等来投影的立刻回应,那蓝白色的模糊投影缓缓消失了。劳伦斯只耸耸肩,没有过多情绪起伏,正如他看到奥托突然出现的时候一样。
奥托哪里都没再去。原本他只是在超空间基地里随意选了一处不呈现投影的地方,但他的周围开始逐渐扩散、明亮,形成一个球形的灰色空间,将他再次包裹其中。
尽管只找了寥寥几人,却有倏忽一瞬,他好像看到了一管通透的景象。就好像在混沌黑暗中向前闪的一束光,照亮了黑暗墙面上的鲜艳图画。
他一愣,但是决定继续思索这些人给他传达的信息。这次,光束变稳定了。只要他坚定执行计划的信念,他就能看到执行后的结果。而这结果不止是图景,还有生动的反馈到内心的感受。
显然,如果他要看得更多,他就必须继续朝这个方向走下去。如果他不走,这个方向也是黑暗。而他看不到其他的方向,即使他很容易就能作出其他的计划。只有他确实想采取某种行动的时候,才能看到相应的结果。
他仔细咀嚼抓到的那区区一管风光。人们比往常都要温和的姿态选出他给他们的选项,一切秩序安然。但再多的就看不到了。
如果要看到他们后面的情况,他就必须继续前进。奥托感到一种强烈的要继续看下去的渴望。而刚刚与阿莱茜丝的对话猛然让他警觉。这就是求知欲吗?或者仅仅是欧罗拉精心设计的幻觉,让他陷入其中,好让他自以为看得更远,实际上还只是一意孤行?
独裁一定会出问题,若是要防止自己只能选择走那一步,就得纳入其他观测系统。他颇有些恐惧地发现,若是要增加其他对照,其他人也是要像他这样进入欧罗拉的体系内,才能让他共享到其他图景。横竖都只能走同一条路。他不由得不断思考阿莱茜丝的话。到底是探索欲让他走得更远,还是为了人类福祉让他走得更远。
久未现身的斯芬克斯突然被激活。
“发现了自身新的可能吗?”它重现在他面前,语气神情倒很平静。“你知道每个人都有局限性。”
“我无法确定自己看到的是不是真实的因果律,或只是我愿望的投射。”奥托回答。
“嗯,欧罗拉没有必要编造美好结果来引诱你做选择,她没有任何欲望。你看到的并非完全是你的愿景。”斯芬克斯说。“虽然未来确实由你当下的选择,以及你对这个世界认知的态度决定。任何人都是这样。”
“这个强观察者的干预机制是什么样的?”
“好问题。只有清楚知道自己想做什么的,你当下的概率云状态确定,才能与未来形成概率云的持续连接,才会让你看到相应结果。这就是强观察者。人类早就对此有所直觉,只不过欧罗拉能把它转化成更具体的东西罢了。”它说。“你想让其他人纳入系统扩大你的视野也没关系。不过,纳入的那些人也得有明确的目标,不然你从他们角度看到的也是混沌,甚至可能干扰你的视野。”
就在斯芬克斯讲述的一瞬间,那束光猛地亮了一瞬,穿透了原来那幅图画,更多的感受涌进来。他本能地想抓住,想往前看到更多,却没能如愿。
即使欧罗拉没有编造画面,这种远超其他人的信息量也足够让一个凡夫俗子上瘾。这是获得了其他个体都没有的能力,无论是出于自私还是为其他人着想,都会为了看到更多的结果而继续往前走,往前探索,甚至无法顾及其他方面。他猛然明白西本说的那缪斯的摄人心魄的魅力。曾经在人类刚刚发明网络时也一样,无数的人只是为了解答生活中一个毫不起眼的问题,结果在寻找的过程中,这个问题在那短短的几个小时内成为了生活的全部,而实际上解决这个问题不需要花费那么高的成本。
或许斯芬克斯说的是对的,这只是个具象化的把戏罢了。即使他能看到一定范围的未来,却对他决定当前行动并不充分必要。思定后,那束光反而变得更加稳定。他得以仔细辨认那全息画面,或是可能的“记忆”,无比冷静地提取里面人们对这件事的反馈。
看起来是个不错的工具。把看到的图景作为反馈参照,让他得以不断修正现在的做法,尝试选择与纳入新的变量。他豁然开朗,不必立刻知道长路结果,一点一点实现他的初始目标也不错。
斯芬克斯还没有消失。他几乎是急切地抓住那个幻影。有什么事情发生改变了,在那个灰色空间里,他不再只能被动地瘫痪在原地,而是逐渐能够成形,运动,尽管相比斯芬克斯仍然十分粗糙,正如他本身的投影。
“阿莱茜丝为什么也有和我类似的能力?”
斯芬克斯没有被他的行动激惹。这时他才表现得更像一个程序。
“阿莱茜丝是欧罗拉放在人类之中的观察者,折跃井在地球镇开启之后,欧罗拉就开始了这项工作,这是她对于人机连锁的尝试。当然,阿莱茜丝在获得觉察其他维度的能力同时,也使得一部分的其他基因受损,因此出生残疾。在她之前,已经有过数十个胚胎夭折。阿莱茜丝是第一个具有多维度觉察能力同时存活的孩子。”
斯芬克斯不才说过欧罗拉没有欲望吗?这又是什么情况?那狼头人一定能感受到他的强烈惊讶。但它只是瞥他一眼,没有过多反应。
“别认为欧罗拉在做什么不人道的实验,这只是大势所趋。她并不是强观察者,无法预见到你的复苏。如果没有你和劳伦斯,阿莱茜丝就会成为流星体降落之前,欧罗拉与人类之间唯一的沟通者。”斯芬克斯说。“不然,全体地球上的个体就可以一直安稳地过下去,对一切都不知情,直到忒亚二号落下来的那一刻。”
奥托沉默了。
“但是现在,阿莱茜丝作为与欧罗拉共生的自由个体,你不得干预她的任何选择。”斯芬克斯斩钉截铁,“我不能告诉你欧罗拉会不会保护她。你也决不能替她解答她的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