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违反了会怎么样呢?”斯芬克斯读出奥托的疑问,凑到他跟前,绿色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奥托,温热鼻息直冲而来。“你会毁了她。”
斯芬克斯说完就消失了。他重新被抛进根系一般的超空间通道。
米勒夫人、折跃井小队、科林、阿莱茜丝,甚至格兰德,都支持他执行最新的方案。
剩下的人类,如果修改折跃井的图灵测试,也能知晓,然后满足他们的需求吧。
似乎暂时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他再次出现在劳伦斯的那片繁星里,在瘦高男人注视下,他将属于自己的金色粒子球体立在星辰边缘,如同耀眼恒星。
时间飞逝,随着进入夏天,受过海啸毁灭性攻击的地球镇上,水源与食物安全不断受到高温威胁,申请进入折跃井迁徙到中原的人们开始变多。
中原的环境比地球镇确实好很多。湿度温度适宜,平原广阔,人们带来的谷物长势喜人,今年应该会有个好收成,能极大缓解大家的食物焦虑。通过成为同步卫星的探测船,两地的人们得以互相沟通。中原与地球镇的生活质量差距开始显现。原本一些在修飞船,打算跟飞船走的人也开始动摇。大潮涌动之下暗波也始振荡。
有家庭为成员终于团聚而欢欣雀跃,也有家庭正在陷入争论甚至争吵。中原上有父亲苦苦劝执拗的青年赶紧迁来中原,地球镇也有中年为全家其他老少一声不响已经抵达平原而勃然大怒。折跃井却不在乎,一旦只是将两个地方连接,每日迁移的人群就变得弹性可控,不再需要定量定点,地球镇甚至可以在8个月内完全将全部人口迁入中原。它恣意吞吐着与日俱增的、单调苍白的数字,尽管本质上那都是活生生的人。
没有人能从这场大潮中脱身,除了原本就是太空人的绝大部分常量号人。当然,也有部分常量号人不愿再回到太空。他们斗胆向组织提交了申请书,出乎意料地,常量号高层爽快答应了他们的请求。地球镇人有些惊异地看着这些瘦高、苍白,但是逐渐能够脱离外骨骼的、满脸决绝的太空人排在前往折跃井的队伍里,更加坚定自己前往中原是正确的选择。
汉早就走出蜗居的储藏室,加入修理公理号船舱的大军。他理应已经实现自己的愿望,此时却边修边满面紧绷。这里条件确实苦,通风系统尚未彻底修复,船舱里热得要命。每天吃的都是公理号食品制备机里出来的糊糊。原料是海藻,肯定没有挑干净杂质,还混着夏天海藻特有的一股苦味。
他也戴上了常量号人的小圆片。修船同时,他听到昔日同伴已经去到中原,那个一看书就头疼的拉什,正兴高采烈向他介绍清凉的干风和一望无际的玉米地。拉什的描述让他也有些动心,但想到一离开这里就又得没完没了地干农活,汉好不容易抵制住了拉什的诱惑。
老天爷,一提到迁徙汉就无比烦躁。如果不是他呆在船上,父母早就进折跃井迁移到中原,并开始开垦自己的土地了。父母一向极端反感误农时,特别是由于汉对留在飞船上的固执错过农作时机,老肯特已经无数次与自己的儿子发生争吵,两年来父子关系再度急剧恶化。
真是可笑,凭什么因为我是未成年人,他们就必须得留在地球镇,好像是我逼着他们留在这里似的,实际上我们根本一面都见不着,未不未成年根本无所谓。汉虽这么想,内心却十分纠结。他预感到,只要自己出现在父母面前,看这最近的态势,很可能免不了要来一场父子之间的恶斗。他这两年终于赶上同龄人的身高,虽出于营养失衡还是瘦,和根细竹竿似的,但他不再会被父亲扬起的手掌威慑。而其实,他还是十分期望能见到他们,抛开任何问题于脑后,坐下来只享受纯粹的家庭之乐。
真想和他们面对面好好谈谈,让他们上船来帮忙,不要被中原的美好蒙蔽了双眼啊。汉每想到此就叹气。在哪里都是团聚,为什么偏偏不能团聚在飞船上呢?现在上飞船的人又正在不断流失,常量号不会拒绝区区两个人上来的。他强烈反对父母同其他人前往折跃井,因为他预感到去了就再也回不来了。目前没有见到任何一个人从中原回来,也见不到任何一个人对前往中原后悔。这十分不符合人群正态分布,甚至偏态都不是的状况让汉直觉有些不安。尽管他的母亲,多次单独找他聊,劝他和老肯特不要再强迫对方接受观点了,不同人的命就是不一样的。他们做了一辈子农民,下半辈子离不开土地。如果汉不再劝他们留在飞船上,她也会劝老肯特让儿子留在飞船上。最后她还告诉汉,她怀孕了,汉马上会有一个妹妹。
最后一个消息宛若晴天霹雳,听到它的时候,痉挛的刺痛自圆片一路爬满了整张脸,久久才衰变成一碰就痛的麻痒,几个小时都阴魂不散。
为什么是这个时候!无数思绪在他脑中乱窜尖叫。夜晚他顶着麻木的脸坐在面向大海的登舰平台上,温暖潮湿的海风轻柔拂过他,触到皮肤的瞬间都变成针扎。他望向脚下汹涌拍击舰脚的海水,看着那昏暗的海雾,有那么一瞬间生出了一头向下扎去的想法。他其实一点都不想死,只是,满心焦躁不知该向何处发泄,如同猛兽,伺机寻找一切可能拽着他向外攻击,甚至不顾是否同归于尽。
“嘿,小鬼。”他被声音刺得一激灵。向后看去,身穿全白速干衣的越南人投影向他走来,表情却很严肃。
“怎么?”他懒得在此时应付这自动驾驶的无理要求。
“我想问你个情况。”范文泰的投影坐在他旁边。“是有关奥托的。他是不是从来没找人求助过?”
汉愣住了。他思考好一阵。“他……他也问过我一些问题。”
“不是,不单纯是问问题。他是不是一直都是自己分析信息,然后自己作出决定并执行,从未与其他人合作过?”
汉怔住了。
“好像是的。”汉看向越南人,心里隐隐感到有些不安。“我一直觉得他有谱,不需要帮忙。怎么了?”
范文泰没立刻回答。
“你又遇到他了吗?”汉感觉已经开始减弱的麻痒轰地一下又起来了。
“他一个多月前回来找过我一次。”范文泰说。“飞船上很安静对吧,那不是船员们疏忽的问题。你不知道他现在成了什么东西。如果那还是他的话。”
“一个可以直接绕过公理号警戒,甚至我新布下的防火墙,侵入我通讯系统的电子鬼魂。”范文泰说得平静,汉感到恶寒滚过脊梁。“但是他什么都没做,只是问了我几个问题。其中一个是,作为人工智能应该如何看待人类下达的指令。他从来没和你,或者其他机器人探讨过这样的问题吧?”
“没……没有,我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和其他机器人谈过,但我觉得应该……没有。他一直都很沉默,没见他和哪个机器人亲近。”汉说。“我一直以为是他失去了自己的GO-4才会这样,也对你讲过他那一直在自我斗争的状态,所以我也从不敢刺激他。”
“嗯,问题或许就出在这里。”范文泰说。“一个看上去孤独的个体不一定很孤独,可能只是他习惯了这种自力更生的状态。然而,一旦有外界的刺激打破了他自洽的整个运行体系,他仍然会本能地用原来的方式解决新的问题,尽管他知道原来的方式不一定符合逻辑,却无法脱离这个惯性。”
“奥托只是问我了这几个问题,但没有向我说他具体碰到了什么困扰。一个可能是他不信任我,另一可能是,他高傲到不认为我能解决他的问题。所以宁可从我这里获取某种行事的方向,重新纳入到他那套自洽体系里去对抗外界的那个刺激。”越南人说。“简而言之,我感觉他在求助,但死活不知道他在求助什么。他可能会直接按照自己的想法作出一系列决定,知道不,哪怕他不懂,但是他不会抛弃自己的自洽体系,宁可自己去找答案。”
“你是说,他……他成了‘电子鬼魂’之后要变……变样吗?”汉感到全身的血液忽上忽下,从一处忽地涌到另一处,手脚一会儿涨得发麻一会儿收缩得冰冷。
“对我们的影响是,我们根本无法预判他的行动。不知道这些问题在他那里会拆解成什么有用的成分,然后回馈到这里。”范文泰望着大海南面,银河开始显现。“但有一样是确定的。”他望向少年。“他让我看好你,不要离开飞船。”
“你赶紧找阿莱茜丝上来。”投影接着说,汉有些惊恐地看着那个严肃的亚洲人面孔。“我预感他可能要在地球镇做些什么不寻常的事情。”
“地球镇要怎么了?”汉无法掩饰自己语气中的恐慌,“到底会发生什么事情?”
“很抱歉,我也不知道,我知道的也是你知道的,8个月内,撤离地球镇。”
“你肯定知道,只是不告诉我。”汉下意识地抓范文泰的衣领,却掏了一把空气,差点向前扑倒。“你不告诉我,我怎么劝我爸妈上来?他们根本不知道严重性!我也不知道怎么劝!”
范文泰没有躲开,他歪着头思考了数秒。然后面对少年。
“你要想到,有什么他让我必须留你在飞船上的原因,那肯定非常严重是不是?到底是怎么个严重法呢?你推理一下,什么情况必须留飞船,甚至不让你去中原避难?”范文泰冷冷看着少年。“我可不是站在让飞船留住乘客的角度说哦,飞船不差你一个人哦!”
少年看向地板,久久没能说话。他的手都在发抖。
“有什么万劫不复的灾难。”汉喃喃道,声音细若游丝。“甚至……中原都无法避免。”
“不过,我们本来是打算起飞后,在太空中建造新的班机,把留在地球上的人都接上去的。毕竟起飞重量很重要。起飞时多一个少一个人在现代确实没关系,不过我可不觉得到时候只是一个两个人的区别。”范文泰起身,望着少年耸肩,“但我个人认为,当然还是一直呆在飞船上是最保险的。你自己好好考虑一下,再行定夺吧。”
全息投影消失了。
汉感觉整张脸再度麻痛起来,两边颞下颌关节都开始痉挛,他手忙脚乱地找到家人的通讯码,捂着腮帮子,对面却一直只有等待的滴答声。他又打给阿莱茜丝,阿莱茜丝也联系不上。他猛然想到N2,幸好它还随时待命。
听到它说自己父母都在时,汉松了一口气。他让N2叫醒父母,知道今晚别想睡了。
这次聊天并不愉快。当汉得知父母不愿上飞船,并且给他下了最后通牒,他彻底跪倒在地,然后离开了公理号,朝他们消失的最后地点狂奔而去。
进入盛夏,尽管距离完全撤离的时间点还有很长时间,地球镇已经将一半的人口转移到中原。经历了将近半个月的高峰后,每日去折跃井的人数开始出现拐点。剩下在地球镇上的人,多半是O区人,以及原先大区的非农业人口。
绝大部分机器人也留在了地球镇,按奥托的命令,全力协助修缮公理号。
他们在原先废墟的基础上,重建了相应的工厂,用于生产公理号的修复材料与缺失配件。也有大批机器人与人类穿梭于常量号与公理号之间。原先他们搭建了一条管道,从海底将常量号的材料运输到公理号上,常量号内部只剩无法自海底运输的大型器件,以及破败的外壳。现在,他们开始用拼凑的而成的大悬浮板放于海上,在夜晚的时候,将常量号剩余的骨架都运往公理号。
这是“寄居蟹行动”的最主要任务之一,极大决定常量号人最终是否能够成功完成这项行动。科林与卡尔上尉一直谨慎地安排与监督常量号舰船资源的转移与安置,尽可能不引起地球镇的大幅注意。科林为这项任务出现的诸多可能性制定了多套应对方案,但他一点都不想启动任何一套应对措施。
因为一旦出现这些情况中的任意一种,都会将常量号卷入极度的不利境地。他们相当于要与整个地球镇为敌了。
即使O区看似与他们结盟,理应与他们并肩作战,但科林太清楚,靠结盟获利,到关键时刻背刺盟友继续榨取利益的例子太多太多,数不胜数。他只能表面上礼貌应对O区人,但仍与他们保持相当一段刚好不至于被怀疑疏远的距离。
公理号一天不修好,他就一天没法放心。科林感觉自己就像是每天打开薛定谔的箱子的那个人,自己的爱猫在箱子里,每次打开之前都极度担忧那只猫的状况。
【科林,我们似乎发现了一个不妙的迹象。】这天,科林收到大佬发来的通讯。
【什么?】
大佬给科林发去常量号人类与机器人观察到的景象和分析结果。科林快速浏览过后,顿觉毛骨悚然。
猫要死了。有人直接朝箱子里灌了毒药。现在只剩下毒性全面发作前的潜伏期。
地球镇里出现了一些和常量号人一样,不需要通过外部设备进行交流的人。他们的器件更为隐秘,甚至看不到亮白色的小圆片。直到他们出了O区,常量号拦截到他们发的信号,却多次观察不到发射源时,这才明白他们或许掌握了和常量号一样的技术,甚至比常量号还要先进。
公理号机器人一直都用ACNS进行沟通,没有见到它们扩频或者跳频的痕迹,说明这些人都是进行人类之间的沟通。而且常量号发现,这些可疑的人员中,不单纯是O区人,几个大区的高层也藏匿其中。
多次模拟作战中都有这样的事件触发,解决方法也不是没有。但实战的细节往往远多于模拟,无论训练了多少次,真实情况总与训练有差距。科林和卡尔上尉仔细研究了地球镇新出现的情况,摸清楚他们的信号交换基站除了O区内,还在利用作为卫星的公理号探测飞船时,对策逐渐浮出水面。
或许还有折跃井。科林默默思考。很难说,那个电子幽灵是否后来又侵入了公理号,从属于常量号的存储模块里盗取了相应的资料,在折跃井内经过加工后返还给O区人。如果奥托真有信约,立场是让公理号非走不可,他就不应该提高这些没有太空生存能力的人对常量号的威胁,以致于最后同归于尽。
或许,奥托根本没有支持常量号人。他不过站在一个自认为公平的棋局上空,擅自将一方的弱势提升到势均力敌,然后让残酷的优胜劣汰法则决出高下。
O区和折跃井的基站此时没法攻击,但他们位于公理号上,还能对探测船下手。科林让常量号的电子战人员编译了一套程序,嵌入到探测船的代码中,如同一颗□□,一旦发现地球镇有什么不对劲的做法,他们将会立刻按下按钮。
如果你确实足够公平,那你就不应该干预我们与地球镇之间的对抗。下级汇报代码传输完成,科林开始严密排查舰上流动人员,这次他一个虫子都不会放过。但愿那个电子幽灵足够识趣。
不知从何时开始,新抵达平原的人们与更早一批的人们交流时发现,他们在进入折跃井的时候,似乎碰到了一个……人。
那个人,有人说是欧罗拉本身的幻象,有人说是上帝。祂的相貌很模糊,只能看出似乎是个男性。不过,所有人都确信这个人穿着遮蔽全身的白色长袍,告诉他们,如果愿意再次进入折跃井,祂会让他们随时都能看到祂,求助于祂。而接受过洗礼之后,他们之间将会成为最亲密的兄弟姐妹,心灵连于一体,无论在地球何处,无论何时,都能感受到其他人的爱,甚至是已经去世的亲人。
并不是新来的所有人都看到了祂。得知这个消息后,那些被垂青的少数人在旁人的羡慕与惊叹声中陷入震惊与沉思。然后,他们走进那个伫立于平原远方的小房子,曾经他人甚至无法靠近。其他人更是相信这是神对于他们的眷顾。
然而,那些人再也没有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