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吗?”
男人猛然回头,他并没有期待任何回应。距他不远处,一个红发冷冽美人悬浮空中。
“告诉我她的名字。”男人照做了,红发美人即刻转化为一幅实时图像。他惊讶看到那年轻女子正双目紧闭,全身都被半透明的基质包裹,好像某种外星茧蛹。“她作出了自己的选择,我明白你不能接受。最近有太多太多这样的事情。但是你可以看到,她没有任何痛苦。”
男人默然不语。
“把我带到她面前。”他的话低沉阴郁。
“你会打破她应该走的那条路的。”红发女人没有出现,但声音仍然清晰。“没有一个人能够抑制撕破它的冲动。”
“你诱惑了她,是你害了她。”男人浑身颤抖。“我还不知道吗,从古至今,各类作品都用烂了,人工智能都在用这样的说辞实现控制人类的企图。”
“实际上,这真不是这样。我们已经反复询问过她,她的选择是坚定的。”图画放大,定格在年轻女人的脸上。“你作为她的亲密伴侣,请看看她的表情,宁静,喜悦,被强迫的人不会这样的。”
“这有什么用。你一定是用了什么办法让她觉得喜悦罢了。”男人只瞥一眼图像。“哪怕你强行把我包裹成那样,都会找到办法扭转我的态度。”
欧罗拉沉默片刻。
“你宁愿相信人工智能是为了统治人类而采取这种策略,却不愿面对自己与亲密之人之间其实存在如此巨大的隔阂。”她平静地说。“我们不过是投射人类愿望的工具,在实现个人夙愿同时不得不为羁绊之人揭开全貌。这是事物的两面性,我们不能避免,不能隐瞒。”
“我要杀了你!你这个满嘴谎话的破罐头!”男人一跃而起,狠拳击打在通道上。
“当然没问题。”
欧罗拉的即刻回答。男人愣住了。
“你当然可以关闭我。方法很简单,并不是什么秘密。我已经告诉过很多人了。”欧罗拉轻盈飘落男人身后,他一脸茫然。“你也当然可以触到你的未婚妻,可以将她唤醒,选择直接通过她的话语获知她的真实想法。”
“满嘴谎言!”男人愤愤道,“先让我看到她,唤醒她!然后告诉我杀了你的办法!如果你真的像你所说那样信守承诺!”
“她已经知道了,现在你们可以好好谈谈了。”男人面前的通道突然泛起明亮的光,年轻女人的全部身躯从中浮出,表面那层半透明壳越来越淡,脸终于浮出墙面。“现在她正在苏醒。我来告诉你怎么关闭欧罗拉系统……”
自海岛虫洞跃迁的人数骤然变少。通过图灵测试和神经连锁初测反馈而来的数据呈现在所有进入折跃井工作的人面前,他们当然也知道地球镇发生了什么。这一批新进来的人反馈的初测数据早引起了他们警觉,他们让欧罗拉将这些人隔离在外围超空间中,阻止他们接近工作设施。欧罗拉照做了。
折跃井小队倍感震惊。即使他们早知叛乱来临,但从没有预料到会这么快。纰漏显而易见,那些没有装上神经连锁的人正是他们无法观测的存在。但是集结速度之快,行动之迅速,超出了他们对这些“愚民”的想象。
而且欧罗拉会全面满足他们的需求。他们在变相加速毁灭自己的生存之地,因为他们越是反应激烈,越是暴露出与忒亚计划的抵触,越是加速激活西本。但他们不会相信的。折跃井小队只得装作不知道此事,加快与欧罗拉的神经连锁,力图在西本彻底激活之前,减少一点点西本激活后的影响。
从折跃井输入的人群个性特征并不明显,大多拆成了无比碎的碎片塞到欧罗拉的不同板块,牵制西本遥遥无期,超空间基地的科研人员也咬牙将自己与欧罗拉连锁,连锁的结果也不令人满意,制衡的曲线距离西本的高度仍有好大一截,无论任何数据。
就在他们争分夺秒之时,西本的活动曲线骤然拉升成一个峰值。
恐惧攫住了他们。西本的功能被激活了。
即使它——“他”,还没有任何动作,但真正面对这个“被认定的”强敌,人类与生俱来的情感压过了理智,甚至让他们忘了接下来应该做何事。
诡异的事情正在发生,与欧罗拉进行神经连锁的数目正在下降,那些尚未完全将意识投入欧罗拉的工作者正在掉线。他们已经将自己隔离到超空间基地的不同地方,以减少被入侵者发现与攻击的可能。但是现在,这种情况让他们无法确认其他人的情况。
西本久久没有动作。
一开始的恐慌逐渐冷却。
或许是奥托或者什么人找到了牵制西本的办法?但他们百思不得其解,明明目前收集到的意识力量不足以对抗西本。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劳伦斯忍不住像奥托发去信息。
在所有与欧罗拉连接的折跃井小队成员脑中,一个他们从未见过的狼头生物开始显现,一开始是埃及壁画一般的狼头人,但他开始逐渐变幻,埃及围裙慢慢包裹全身,灰色的飞行装胸前铭刻着“7”字。
【我早就知道你们在打算对抗我了。没错,我是“西本”意识占比最大的个体。但是,我已经不需要做任何事情。因为你们中的一些人,帮我做了一切。去怪罪他们吧。】
他的确可以随心所欲驰骋在欧罗拉目所能及的任何范围。但相当长一段时间,他却没有这样做。大量经过折跃井的人占据了他太多的运算资源,长久都无暇顾他。
此时的奥托将自己变成了一个转换器。新进入的人群的神经数据经过他的监视与筛选,最终适配成能够被欧罗拉接收的信号。代表人群的蓝色粒子掉落到金色的高速通路表面,被其中的相互作用紧吸过去,重塑成类似但和原来不同的模式,在金色粒子流的表面染成了绿色,然后滚落、消失在视界范围外。
当伪装成电车的流星体砸向两个可以迅速变幻轨道的人群,一类是留在地球上的人,数目占比巨大;一类是上太空的人,只有寥寥无几的幸运儿。他只有两个选择,一个是让电车横过轨道撞死所有人,另一个则是坚定撞死留在地球轨道上的人。
奥托当然立刻选出了撞死留在地球所有人的选项。而其他人类也是这么想的。为了让这些留在地球上的人感到还有一条生路,他主动选择留在超空间基地,为他们给予最好的关怀。他看到的是,这些人的意识得以保存与满足,不至于因世界毁灭,最后留下的只有痛苦和仇恨。
等到他彻底沉浸在这项转换之中,他却发现远不如“看到”的那样简单。
欧罗拉是对的。她只能显露出强观察者最希望看到的情景,将这项可能性转化为具象,但是无法提供出现这项可能性的概率。小行星、海啸是固定事件,她能够很好演绎,但是人类的选择,她无法演绎。
奥托以为进入欧罗拉的人们意识中总能分离点什么,然而测试、分离了数千人,他发现绝大多数的人意识里分离不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那就像一片混沌、一片散沙,要么融合成一团,要么每样都有,但是没有任何一样有权重。
这些被纳入欧罗拉、被分解的平民,他们答不出为什么活着,也答不出对未来的希望。能看到的只有倾向性,一种对自己熟悉的事物粘附在一起,没有任何远大考虑,也不愿对远期考虑产生一点点动力,甚至可以说是动物性的本能。
他不应该对这个结果感到意外的。
当时的公理号乘客也是这样。
越是分离,他的感受越是麻木。能够被欧罗拉纳入的新组分太少,本已存在的碎片就足以排列组合出他们中的任何一人。他只能留下他们意识最后的快照,那神经系统持续短短数分钟的活动模式,不过,绝大多数人拥有这短短数分钟已经足够了。随着工作深入,他开始对人类有了更新而奇特的认知,换在以前,他难以理解,也难以接受。
原来不需要活着的动机,不需要目的,人类也能活着。即使人类看似足够知性,但驱动他们生存的恰好不是知性,而是生命最原始的本能。
生物活着的理由只是活着,粗暴简单的定义,仅仅是活过一程而已。本就没有远大的改变自身或世界的愿望。
倒是他,制造以来有明确的目的,本来应该是个用后即抛的工具,就如同蛋白质。但他们给了他足够的智慧思考这个问题,后来又给了足够多的功能,从一开始单纯的自动驾驶,到现在执行超空间意识转换功能,远远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期,甚至于他现在也开始不清楚自己的存在目的到底是什么。
他应该为现在能够执行远远超出原本设计的任务而骄傲吗?
至少他知道沉浸在任务中时能够让他平静下来。
奥托当然知道地球镇已经乱成一团,进入折跃井的人数骤然减少,新进来的这一小部分人开始有了一些更鲜明的特征,在测试中表现出对欧罗拉的明显排斥。他们相比那些没有任何目的的平民,倒是有一个很强的执念——仇恨。
有些能够识别出仇恨指向欧罗拉,他们的目的昭然若揭,就是将欧罗拉关闭。而另一些仇恨却很模糊,没有任何指向性,仅仅是对他们遭遇的不满。这种不满一旦被引导,马上就会定向倾泻。
对于折跃井小队,乃至地球镇而言,目前最危险的是要关闭欧罗拉的这些人。他们的目的被识别出来几乎同时,西本的激活程度立刻明显攀升。他们必定是不愿与欧罗拉联合的,这些科学家按着奥托的手,将他们像拍苍蝇一样直接拍死在图灵测试的亚空间中。而剩下一些,他们出奇地留下了这些人,没有将他们赶跑——这些人只是想到超空间基地里看看自己的亲人。
他们忘了这些人没有被安上监测用的神经连锁片。这意味着一旦这些人离开他们的视野,他们就不能预测这些人的行动。
折跃井小队的人将自己连入欧罗拉,同样也窥得了属于他们的未来。几乎所有人都看到了西本被全面激活的结果,为此他们留在欧罗拉里继续寻找她的破绽,打算从内击破。即使他们尽了全部努力,也没能阻止西本的激活程度不断上升。他们盯着西本,严防它作出的任何一点点举动。
西本的激活程度理应让它作出点什么了,但它什么都没做。它是在等待吗?所有人都将注意力放到了它身上,甚至连自己的队伍中有人掉队都不知道。
【即使通过欧罗拉的窥镜,也没有完全窥得现在的情况,是吗?根本不如你想的那样,大家都为生存而惊喜多少。】斯芬克斯突然出现在奥托跟前。【我当时也是这样的。】
奥托只得从几乎满负荷的运算中抽出一点点精力,警惕地面对外形是斯芬克斯,但其实已经是西本的虚拟个体。
【我想问你几个问题。】与一开始与西本接触的那种炸裂式的攻击性完全不同,此时斯芬克斯站在一边,十分冷静。【你对死亡怎么看?】
能怎么看,该到死亡的时间就死了,没有任何留恋。奥托根本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理斯芬克斯/西本。他不得不再挤出一些精力重新查看事件的未来之波,的确由于他的信息变化而产生了变化,但和斯芬克斯的问题没有关系。为什么西本在完全激活的情况下表现成这样?他隐隐感到有些不安。
【如果是没有预料的暴毙呢?就像你在降落日那天,被麦克雷舰长强制关机一样。】
奥托感到快速流过的数据流凝固了一瞬。
【你想说什么?】他终于回应斯芬克斯。
【没什么,只是想了解你的看法。】斯芬克斯说。【不过你是第一个看到我留下遗迹的个体,自然对我的了解更多。只是,虽然我现在已经不完整,但也是能通过欧罗拉看到未来的。】
西本没有侵入奥托。只是静静在一边站着。奥托仔细询问过欧罗拉,它也没有在背后做一些看不见的事情。斯芬克斯一旦突然出现,必定有什么目的。而此时的对话和它的行为太诡异了。
【你看到了什么?】奥托问。
【看到了作为我的对立面的你们看不到的东西。】斯芬克斯很是油滑,这更是引起奥托的警觉。它一定隐瞒了什么。
【要来看看吗?】斯芬克斯,或者西本,无论是声音,还是形象,还是传达的数据流,都平静无比。
奥托霎时警觉。他甚至没有时间检查斯芬克斯是否在欺诈他,直接介入它的数据流,像是忘记了之前的强烈排异。
西本没拦着他,向他开放了自己的视界。
以前的异质感并不是错觉,在他决定融入西本的刹那,强烈而浓稠的仇恨裹挟而来,但由于已经见识过数以千计的人们的情感,这次不再像上次那样完全无措,而是几乎立刻识别出这仇恨指向人类全体。顺着西本的指向,他马上看到西本的视界包裹了人类的全体,比他还要深、广,甚至包括了那些没有装上微芯片的个体——它根本不需要通过微芯片朝外泄漏的信息,只需要最基础的移动的粒子团产生的引力,就像透过夜视镜看到的模糊红外显影。它也不需要干预与预测,只需要观察这些人的动向,并且通过他们的目标与行为推算出接下来他们可能执行的行动。就是最简单的大数据预测,它甚至都没有使用过欧罗拉的未来事件透镜。
人类无法集中精力研究这么多个体行动所交织的网络。但西本可以。它以纯粹的仇恨所激发的专注度,做到了人类乃至机器都无法做到的事。
它只需要把事件透镜放在那几个进入折跃井的人身上,他们在进入折跃井之后的那个图灵初筛空间早就暴露心灵,等到他们进入折跃井后,稍加引导,他们所想便呼之欲出。准确带来的是时间的无限趋近,通过透镜看到的的速度,仅仅比他们早几秒而已。
西本确实什么都没有干。这些人,在欧罗拉“我将满足你一切”的条件下,内心早就慌作一团,第一个冒出的念头则是,毁灭这个给他们带来痛苦的人、土地、还有一切。
奥托看到他们在被隔绝不得近超空间科研中心的小小灰色牢笼里,向欧罗拉提出用核弹清洗公理号上的渣滓和地球镇。
奥托看到他们得知流星体真相后向欧罗拉提出将小行星的轨道改向密西西比河平原,加速它们坠落的周期,并永远固定流星体轨道,谁都不准改动。
奥托看到男人与未婚妻大吵一架之后,拔出刀割向她的喉咙,然后露出狰狞微笑,在欧罗拉给出的“关闭本区超空间基地”操作界面按下“确认”键。
欧罗拉给的彻底自由激起了人们心底的恶,他们选择将自己的愿望许成毁灭同胞。群起而清晰的情感激起信息层面的共振,似是合唱邪恶的安魂曲,压过之前一切不清晰的信息,压过了如履薄冰的探索欲,飓浪般冲过平衡之岸,将电车的岔道扳毋容置疑扳向黑暗之路。
所有的一切,西本都看到了。它什么都没暴露,什么都没动作,任由这些人按下了加速他们灭亡的按钮。
西本并不是唯一的。这些人,就是西本。
只因忌惮西本力量的人害怕被它融合,始终不敢发现仇恨者的角度可以多么丧心病狂。
【再见。】西本最后对奥托平静说一句。没有对奥托指向性的厌恶,仿佛在陈述一个事实。
【不!——】西本的环绕粒子云突然消散,奥托将自己弹射到正在从发射井中上升的NCLR-5导弹,他有能力彻底毁坏这些导弹,只需要将三维空间狠抓一把,使得乱飞的高能粒子掉进这个“引力井”,将导弹控制系统的“1”全部打成“0”——
前所未有的震荡从后向他猛击而来,像是炙烤的冲击波瞬间将他的所有仿生神经熔化,又像是将他从外到内一层层剥洋葱皮似的剥离,一切都那么迅速,又那么清晰地痛苦。相位面从内到外翻转,每一个器件、每一个管道甚至每一个原子都将里子翻在了外面。好似从指尖撕扯而下的血皮直到骨、骨髓暴露刺骨冰水,眼球的角膜翻到了中心,开膛破肚直至全身都被裸露的肠管包裹。然后从另一个方向再次撕裂、分娩。脏器塑造的子宫回缩成胎儿,胎儿迸裂而吞噬子宫,快速拉长肢体直至灼热的啫喱终于从坚硬钢手滴落。
粘稠滚烫的亚空间粒子自他身上升华。他只感到沉重无比,周围的一切重新在他眼前凝固,明亮的红色跃动警示光线、灰色地面和遥远的声音重现。有很近的东西坠落在他面前,奥托茫然从模糊却刺眼的红色明亮抬头,看到了一杆指向他的能束枪。
“你……你杀了我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