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纳。”克利夫兰望向自转角出现的电子技师。两人手上的能束枪都滚烫。托德俯倒在O区区长面前,双眼半睁,血液自胸口不断涌出,漫了一大片。克利夫兰向后退一步,和特纳望向硕大而结实的负质量发生器。
“公理号已经知道发生器的位置了。他们正在派人下来把它运回去。”特纳的声音仍然很平静,他上前观察发生器的控制系统。“负质量发生器的启动很难,必须达到输出端的同时开放与实时空间引力反馈,靠人力计算几乎不可能达到这个条件。所以即使托德下命令,他也不能达到这个目的。”
发射工事里有运输轮,已经有机器人先遣部队飞进来了,一同发射力场束,将这个沉重无比的发生器抬到运输轮上。然后会有WALL-A机器人将它缓缓拉回去。即使仍有这些机器人进行力场束辅助,在坑洼不平的大地上仍然预计耗时10h。
“为什么你要杀他?”克利夫兰看到特纳摸索着硕大负质量发生器的控制系统。他拆开面板,在机器人帮助下爬到沉重机器的其中一极之上。克利夫兰清晰看到电子技师拿出剪刀。“你知道他不能启动负质量发生器。”
“因为他是一个极端种族主义者,总会找机会杀死我们所有人。”特纳剪掉了控制线。他无法拆开内部厚重致密足够承受高压的生成腔,剪掉那一条外部控制线已经是他的极限。然后他艰难爬向另一极,他的敌人只是时间。“别以为我有多深谋远虑,我只是恐惧到时候直面他。”
他们终于缓缓离开发射井,远眺见大批的机器人从灰暗的巨舰中涌出,克利夫兰知道卡尔上尉最终采纳了他的建议。特纳仍然无声而艰难地在昏暗天光之下固执地剪着。另一极的线埋在了下方,他连拆掉布线上方的外壳都很艰难,剪刀离最后这根外控制线始终只有永恒的几厘米。颠簸让铁皮无情割破了他的手。快啊。特纳的汗珠不断滚落,那些机器人的力场已经在给他腾出操作空间。多剪一根,就能多一分活着回去飞船的机会……
他早知道公理号已经乱成一团,折跃井里的那些幽灵已经在对飞船的控制系统下手了。幽灵无法干预宏观断裂,那边的人也在紧急拆解负质量发生器原型机。特纳一点都不信任折跃井里那些人,虽然他并不厌恶他们。总之无论他们是好是坏,指望或者谴责他们都没有一点用处,本来自己的性命就得靠自己去争取。只是太多人都下意识把生命交给看似强于自己一等的人管理,连问都不问就把责任丢给他人,还要诘问管理不善。这种偷懒行为迟早让懒掉的灾祸回到自己头上。
区区剪掉外部控制线根本无法彻底阻止那些幽灵的有意破坏,特纳完全知道这点。他和克利夫兰的脸上身上落满了粘稠的灰,缝隙终于被撬开,他知道这已经是能处理的最后一根了,剪刀被他拧开,变成一把钝得无比的单刀,一点点割着坚韧的管线。连剪刀都嵌了进去。不要在这里启动。克利夫兰和那些机器人把外部面板的控制元件取了出来。现在,飞船从外部看上去安静无比。特纳已经想象了无数悲观的结果,但倘若那些幽灵就等着他们上飞船然后启动飞船自毁一网打尽他们,他也死而无憾了。
“快离开!你们快离开!”两个飞行机器人突然拽起特纳和克利夫兰的胳膊,剪刀滑落进缝隙,尖锐外壳刺啦一声划破了特纳的手掌,他忍不住尖叫起来。但下一瞬自己双脚已经离地,浓稠湿热的风呼呼刮过全身,血很快浸透一大片衣角。
【抱歉,但是有什么事情登舰再处理吧,公理号随时都可能起飞。】特纳勉强认出这是公理号的机器人,它的电子语言在特纳的植入设备里翻译。
“怎么可能?”特纳难以置信。“没有适配的负质量发生器,怎么跃迁?”
【情况变化太快了,我们的任务就是保证飞船顺利起飞。】机器人的电子语言快速转译,【还有把地球镇上剩下的人类送上飞船。】
克利夫兰不语。常量号人的性格没有那么无私。“谁命令你们带我们回去的?”他问,但是得到的是一串听不懂的电子回答。
“克利夫兰,他们只接到了离舰的任务,这些机器人自愿搜寻地面上残存的人类并接上飞船。”特纳在狂风中艰难说话。“他们……他们主动把位置让给了我们。”
面对涌上飞船的大量民众,舰上成员当然严阵以待可能的人肉炸弹,不仅没收了所有登舰人的武器,还不论他们同意与否都注射了可供追踪的微芯片。常量号人已经来不及让这些人适应刚植入的芯片,流水线般把抱怨□□注射疼痛的地球镇人推到下一个集中点。循环喇叭声和瘦高苍白的常量号人让新来的地球镇人噤声。即使那些惯于生存在太空的人训练有素,连日的忙碌使他们脸上的疲惫显而易见,面对个别持有顽固异议的地球镇人和嘈杂背景,几乎是盛怒地大声吼叫。
“听好了!不是上了飞船就可以高枕无忧了!这里不欢迎懒虫!要是谁胆敢不听指挥搞破坏,只有被当场击毙一个结局!”其中一个场的常量号人举起手中的击昏器。“通过技术测试的,立刻维护飞船系统!剩下的人,马上支援舰内后勤工作!”
公理号飞船控制系统区域早是一团糟。常量号人知道卡尔上尉将大量舰载机器人移出舰外的行为,无不质疑高层的指示,因为机器人的高效算力才是将飞船从当前困境解救的关键,失去机器人的并联算力辅助,光靠人力的技术攻破就是痴人说梦。在常量号人这里,机器人的价值远远大于新上船的这些人类。即使他们知道让机器人出去是为人类生存腾出空间,但是假如有得选,他们会更希望把那些无用的地球镇人赶下飞船。但强硬的高层命令在前,倒也只得运用好当前的资源来咬牙捉住一线生机了。幸亏高层也意识到这个问题,原先舰内运输物资的机器人大量转为中控区替补岗,保证算力储备充裕及时;新上来的人类则接替原先机器人的舰内运输岗位,用人数冗余暴力换取准确性。
沉浸在与强硬的外来信号对抗的技术舰员无暇顾及外面的阵势变化,当前的情况使他们不止是一头雾水,而且无比绝望。现在他们做的事情就好像在山火即将燃到的悬崖上反复移动,无论前进或后退都是死亡——他们甚至断开公理号的信号中继都无法阻止这个外来侵入者在系统中的搅动,但是再继续断开舰内通信,舰内的一切行动都将陷入混乱。它根本没有在系统中的脚本,侵入途径捉摸不透,唯一验证有效的方法就是给起飞程序编写厚厚的防火墙,直接阻止幽灵信号的侵入。然而防火墙数据和运行本身就是在给飞船电脑造成极大的存储与运算负荷,起飞进程随时都会被臃肿的保护程序卡死,保护程序反倒成了起飞的危险。
另一种拖慢的办法是在线路中介入同样水平的追踪程序,只要幽灵信号一出现便进行立即对抗与程序修复。技术机器人就担任了这样的追踪任务。但是幽灵信号下手深浅不定,敌意显著,只是防火墙,它甚至还不愿去对抗,也不彻底破坏电脑程序。但只要技术机器人一连上,它的攻击性也会立刻被调动起来,对机器人立刻下死手,刚开始这些机器人一接入,立刻被它抓住,强大的电流马上将这些赛博骑兵的芯片烧毁。迅速之程度足够让它早在之前彻底烧毁公理号电脑了。甚至有常量号人自告奋勇作为追踪者,贴颅信号仪的内机也没逃过烧毁的命运,虽然没有死亡,骤然电流变化导致的癫痫和剧烈头痛也宣告了追踪方案的失败。他们不得不回到建立防火墙上,然而时不时还得派出追踪员来判断幽灵信号到底有无减弱。
眼看前线一个接一个倒下,飞船电脑控制权仍然拿不下,即使大家心知肚明还有大量替补岗,但无尽的消耗黑洞和看不见的未来也将希望蚕食殆尽,舰员们感到自己就像一只只等候屠宰的牲畜,无论如何抵抗都只有死路一条。仰首望向机房顶上坚固而黑暗的钢板,深知祈求神明帮助不切实际,但在太空那么艰难的时日都挺过来,就在地球这个早知不善之地果然接连栽跟头,恐怕气数的确将尽,绝望不由得化为大骂:“操你妈的地球!”然后,继续痛苦地埋头,为完全没有希望的未来挣扎。
接到来自舰桥的命令,机器人们的反应比人类要安静得多,像是一早知道这样的事会发生一样。实际上造成这种结果的原因是机器人之间的信息交流比人类更广泛、迅速甚至隐蔽。舰桥命令以腾出配重“暂离”飞船为理由的机器人将近70%都是公理号原先的舰员,这样的信息很快不止传遍公理号机器舰员,连常量号的机器人都知道了。摆明即使表面上保全人类,以常量号人为首的飞船高层仍然展示出排外的本质。
公理号机器人之间早交流过所有出舰的工类和编号。即使同为机械,短短两三个月和常量号机器舰员之间的合作仍然无法彻底弥合两个文化之间的差异,尽管协同指令执行良好,但公理号机器舰员仍然能够清晰识别入驻的这些外来者强硬而带有敌意的风格,无任务时他们几乎没有与常量号机器舰员建立新联络。维持他们继续在舰上服役的只有当时奥托留下的最后一道“修好飞船直至顺利起飞”的命令,否则在机器人之间或许也会由于观念不合出现零星的矛盾冲突。现在被常量号人占据的高层下达这样的命令,实在不出意外。但这回面对点出来的名单,公理号机器人决定不彻底执行。
他们当然不会直接抗命。机器舰员是飞船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尤其是公理号机器人对这艘飞船更熟悉,常量号人适应再快,飞船上的某些可能很重要的细节也必定无法获知,常量号高层也不会忽视这点。确认出舰的工类分配不是常量号高层为了单纯排外而无理取闹,公理号机器舰员们悄悄进行了内部调配,将一些编号替换成另一些个体。作为劳动层,他们甚至可能比位于最高层的科林都清楚,这样做本质上不会对处理飞船事务造成任何影响,而且终于找到机会解答一直存在他们之中的一些疑惑。
奥托说是让点到编号的机器人进入折跃井,实际上,他从来没点过任何机器舰员。只有来自人类的一些流言断续讲述他的状态,简直和以前大相径庭。现在折跃井的不明幽灵又在母舰中捣乱,他们必须去确认奥托的真实情况,或许前指挥官孤身一人在折跃井中与幽灵对抗,根本发不出求救的信号呢?他们并不奢望过去能帮什么忙,但就像奥托曾经交代过他们的,死磕当前是个死局,任何有机会改变的方式都得尝试。
或许公理号机器舰员现在比地球镇人还弱势,直属上级已经全部缺失,但是恰恰是这150年让他们获得了缺失上级也能形成组织性的能力,此时这项能力彻底发挥出来,甚至少数耳闻此事的常量号机器人也感到震撼。直到这些机器人浩浩荡荡地出舰,高层才发现其中有不少并不是原先指定的个体,但是苦于事务繁忙与情况变化之迅速,终于无暇阻止他们出舰以及重新调配。
常量号上层下达的命令是让这些机器人暂时离舰,让他们在地球上寻找残留的小型飞行器或者靠本身的飞行能力逃逸到大气层外,等待公理号起飞后归舰。这种信息或许能哄一下人类,对于已经有太空服役数百年经历的机器人而言,这样浅显易见的物理问题略微计算一下就知道等同于将他们放弃。既然下船不可避免,也不用花过多心思在质疑或者反抗这项决定上了,在人类群体很可能出现的扯皮情节直接被他们略过,而是直线到达“下船后该怎么办”上。在ACNS甚至局域连接隐秘而迅速的交流后,一部分决定直奔从上船的O区科研人员那里获知的O区小楼折跃井,一部分前往海岛折跃井,剩下的,则决定在地球镇上搜寻生还者。既然他们的位置已经被腾出来,无论现在的常量号人高层怎么考虑的,就必须让这些腾出来的位置物尽其用。
然而前往折跃井的那些机器人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他们根本没能如愿帮上前指挥官的忙。而奥托也想不到,这些机器人之中有他万万意料不到的个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