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书中文

繁体版 简体版
选书中文 > 彗核 > 第48章 三十六

第48章 三十六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免注册),举报后维护人员会在两分钟内校正章节内容,请耐心等待,并刷新页面。

与此同时他们与公理号的对接工作也在进行。公理号当然没有主动联系超空间基地,说是超空间基地入侵了公理号一点都不为过。以奥托为首的超空间基地人强行检查了全舰的载荷状况,无论经由飞船电脑或是诘问飞船高层。万幸的是,公理号抛弃机器舰员的做法在一定程度上是对的,并不是出自排外思想,不然是否当场血洗舰桥可就只能指望奥托的道德水准了。公理号低速发动机的确尚未恢复到原有水平,他们目前停留在L1点的目标之一就是继续维修低速发动机,以免后续接近引力体时发生坠毁。而且跃迁使用的负质量发生器效率不完全适配巨型飞船,的确对运行环境提出更高要求,其中就包括飞船总质量。对于卡尔舰长和科林而言这“阴魂不散”的谈判以一种类似于威胁的强制条约结束。奥托不追究此前他们的决定,给予后续调整负质量发生器的全部技术支持,但是要求他们不得回绝地球发出的询问,并且必须接收地面运送上来的所有个体。奥托的话再难听,卡尔舰长与科林也得执行到底,一半出于被威胁,另一半则是他们当前的生还的确建立在地球的无数生命之上,连容人之心都没有,星际之路也走到头了。

超空间基地里的机器舰员在欧罗拉协助下找到了散落在全球各地总共6个小型穿梭艇,都埋藏在极其难以清理的地方,周围尸骨遍地。本应有更多,但BNL留在地球上的大量赘余物中,唯独飞船远远少于其他留下来的物品,可见大逃亡时期,飞船在急于奔逃的人群中是多么稀缺的物资,连只能把人送上太空,只能临时住一两个月,根本不能生还的穿梭艇都成了争抢对象。这六艘穿梭艇能留下来,无人知道当时在它们附近发生了多惨烈的争斗,又因为什么没能起飞。总之,机器舰员们被折跃至穿梭艇所在地,1000年的风化使当时造就困难的一切都已化为齑粉,它们带着这些小型飞船直接回到密西西比河平原。正在耕种的地球镇农民看着这些古老的小飞船降落,出来的是他们曾经认识的机器人,由于探测飞船的卫星功能被破坏,已经半个月与地球镇失联的地球镇人急于询问地球镇的状况。他们只通过后来进入密西西比河平原的人得知地球镇与公理号开始了战争,但后来再无音讯。

机器人遵循超空间基地的指示进一步维修飞船同时,告诉围在这些飞船附近的农民,公理号起飞了,地球镇被严重地质灾害破坏,再也没有任何人在镇里。

消息很快传遍了平原。听闻此,人们反应各异。有人不相信如此短时间里温馨的家园怎么骤然变成地狱,有人担忧失联的亲人,有人因害怕而嚎啕,因为感到应验的灾厄即将追随而来。不少人提出要亲眼看到地球镇的现状,机器人将破败的、空荡荡的、被火山灰和扭曲熔浆吞噬的地球镇展示给他们看。熟悉的居所此时状如地狱,陌生得难以置信。后来甚至在强烈的要求下,它们带领几个人进入小楼,重新来到地球镇,让他们亲眼看到了充斥着高温、毒气和不安隆隆震动的地球镇。回到平原后,每个人都泪流满面,对前来询问的人们说,一切都是真的,地球镇已经成为了地狱。

五花八门的问题与焦虑像决堤的洪水一样自人们涌来。那些失踪的人在哪里,为什么公理号飞走了,为什么他们留在这里,到底后面还有什么事情,这些穿梭艇到底是干什么的……问题之多,急迫程度之大,像一块巨石霎时压在留在地面的这些机器人身上。它们本以为这些人的愤怒与焦急最终会转化成对它们的攻击,但出乎意料的是,这些留在平原上的人们在听到它们说需要等待基地里的人来解释时,竟然没有将情绪发泄到它们身上。或许是这些人们已经和原先的地球镇人不一样,愿意听从已故镇长指示的人本身就没有很强攻击性;或许是作为公理号舰员的它们,没有跟随飞船飞走,而是留在地球上,使得平原人感到了一丝同甘共苦的安心。

随后,在超空间基地里的人将投影板搬出了小楼,让信息得以在广大的平原上让更多人看到,而不是局限在一次只能容纳几人的小楼中。超空间基地出来的人说,他们的问题都将在这里全部回答。越来越多人放下手上的活来到小楼附近,这些超空间基地里出来的人面色凝重,沉默少言,农民们早从他们的一举一动中感应到不祥的消息。没有人敢打扰他们工作,而是同样沉默地等待他们铺设完毕。

他们首先投影给人们的是失联人员去向。蜂拥而至的人们围在投影终端前查阅关心之人的名字,显示的字体或血红或荧绿,表明死亡或存活。这些科研人员看够了地球镇与公理号的尖锐争斗,礼貌却谨慎地离这些农民远远的,以防他们突然的情绪爆裂发泄其上。但他们只看到平原人在久久面对血红字体后,沉默地掩面离开,或是与同伴搭肩放声痛哭。平原人选择将无数的苦痛都留给自己咽下,就和他们选择无条件信任已逝的格兰德镇长来到这片平原上一样。超空间基地人远远地看着他们,尽管多么想上前安慰那些人,却最终没有勇气上前,而是将画面默默传回基地。

围在人员去向屏幕前的人越来越少。沉痛的情绪弥漫了夏末初凉的平原,时常有人穿梭的田间也空空荡荡,杂草开始重新占领埂头,几乎每一户人家都心不在焉。通信板仍然一片黑暗,不时有人悲伤但礼貌地找到超空间基地人,小心翼翼地问通信何时才能恢复,以便让他们和还活着的在飞船上的人联系,或者那些运过来的穿梭艇是干什么的。超空间基地知道,第二阶段开始了。

“我是沃尔特·德卡德,在座的有些人可能认识我,曾经我在大区教过数学。”德卡德站在小楼外面,平原上的人们沉默地看着他。“我们都知道,地球镇已经彻底毁灭,公理号也已经起飞。”

他微微低头,沉默一阵。自发在小楼附近作为广场用地,聚集的人群见状不敢打扰,只有平原的阵风吹过。德卡德抬头,飞云快速在头顶的蓝天掠过,和两千五百公里外的地狱完全无关,甚至和地球上大部分地区相比都宜人得仿佛天堂。他也多么希望这个天堂能够维持下去,但他清楚得很,这个天堂已经进入倒计时。

“地球镇的毁灭已经应验。尽管流星体还未下落,但现在已经是地狱,如果没有折跃井,留在那里,我们已经死了。”德卡德望向众人,“但是,我们万万想不到,密西西比河平原,我们所在的地方,也将在5个月后,迎来它的末日。”

人群一阵不安的骚动。

“地球镇的那颗流星体只是先行者,小行星的反光极其难以被看到,等到我们看到时,我们才发现根本不止即将降落地球镇的那一颗,小行星将接连不断地袭击地球各个地区,到时候密西西比河平原也会像地球镇一样陷入一片火海。”德卡德讲出准备好的台词,尽力稳住自己的声音,他当然知道这不全是真相,同时观察越来越恐慌的民众的反应。还有其他超空间基地人和机器人也在仔细观察着人们的反应。“诸位!诸位!一千年来人类对地球欠下的债务,现在毫无悲悯地已经降临到我们身上。看看我们!我和你们一样,只能留在地球上了,再也躲不掉了,诸位,人类的末日到了。”

“末日到底是什么时候!”人群吵吵嚷嚷起来,但是没有涌上前扯住他的衣服。基地人最终选择了宗教式的演说,德卡德因紧张和激动而面色苍白,他究竟还是害怕超空间基地此前的叛乱重演。但或许这种表现足够真切,民众感受到了他的真诚,反而没有质疑他,都相信人类的末日的确要到了。但除了哀叹命运不济,便再无他物。

“5个月后。密西西比河不会被陨石正面攻击,但是,其他地方落下的陨石,会让天空再也没有阳光,寒冬更早到来,庄稼来不及成熟就会被冻死,缺粮,缺热量,最后巨型的陨石会把别地方扬起的热浪席卷过来彻底毁灭我们,我所来自的超空间基地,也会因为地质变动而消失,让我瞬间死去。这是我们改变不了的事实!我们全部人都会在5个月后死去!”德卡德抬高音量,暂时让嘈杂的人群安静了一点。

人群鸦雀无声。有人仰头望天,有人望向自己的庄稼地,更多的只是看着德卡德。德卡德感到一阵寒意直窜头顶,他只看到那么多眼睛里知晓死亡后的震惊,却看不出更多的情绪,他不知道将这些信息告诉人群之后,下一秒是否马上爆发反扑的愤怒。他忍不住向后靠去,但另一个念头强迫他必须马上继续演说,趁海啸般的愤怒将他吞噬之前,将信息全部按计划传递完毕。

“公理号同意在1小时后开放与舰上的通讯,我们将在这里辅助大家重新登入舰上通讯系统,与自己的家人通话。”德卡德说完,身后的全息展板内容转换成通讯接入界面,现在是灰色的,表明尚未开放。这时,人群传来惊呼。他们看到小楼里出现两个熟悉的身影。那是瓦力和伊芙。他们的出现让骚动的人群安静了很多。

“我们都同大家留在地球上。”德卡德适时强调一句。“正是因为我们知道自己将要死去,我们现在有时间选择有尊严地不留遗憾离开。”

“那些小型飞船是干什么的?”有人提问。

“公理号现在可继续容纳9300人左右,但是现在整个平原上有85万人。我们的大部分人都要留在地球上死去。”德卡德解释,“这些飞船便是用于接驳人员上去,而我希望把生存的机会留给孩子们,让我们的孩子们在飞船上活下去。”

通讯界面开放,瓦力与伊芙,还有基地人和机器人,协助上前来的人们重新录入对接码。亲人面孔出现在通信板上那刻,许多人相对久久无言,最终还是平原人告诉远在飞船上的另一半,“亲爱的,我要死在地球上了。”

但更多的人根本没有能在飞船上联系的人。要么全家都在平原上。要么失散的亲人已经死亡。他们只能沉默找到家人,在广阔绿色之间或者回到家消化现实。与公理号对接的平原乘客登记也开始进行,一开始人很少,但全息屏旁很快络绎不绝。飞船旁边一直有机器人监视巡逻,期间当然有人前来问起飞名额能否通融,但给予的回答从来是优先保证未成年人起飞。当然,即使有人闯入飞船也无法升空,基地人早将这些小型穿梭艇调为远程操控,入侵者会发现自己的动作无济于事。但尽管他们默默加强巡逻,穿梭艇区域都出奇地稳定,没有发现半夜前来偷渡的平原人。

一个个家庭将自己的孩子送入穿梭艇,艰难的分别之后,穿梭艇关上舱门。将相望目光分隔。机器人会随艇升空与公理号对接。关上舱门后仍有不舍的平原人不愿离开穿梭艇,一番艰辛的劝说后才勉强后退。穿梭艇陆续在这片土地上喷出炽热的烟尘,渐如亮星消失在高远的苍穹。家属留在大地上看孩子们的身影逐渐消失,又低头紧张地翻看通讯板,等待稚嫩面孔重新出现其中,背景将变成低重力的冷白金属走廊。第一批升空的孩子们成功抵达公理号,见他们适应良好,无疑是对留在地上的这些家人的最大宽慰。

当然,并不是所有人都相信灾难一定会发生,尽管一直呼吁,送孩子们进穿梭艇的平原人比例一直维持在一个很低的水平。但超空间基地不着急。有时候的确要等到实在的灾难发生,才能让地球镇人意识到严重性。没有战争,没有显著的气候变化,在密西西比河平原上的日子重新平静,变得几乎和以前的地球镇一样,时光飞速流逝。只有每天不时的穿梭艇起飞和返回提示还有一颗几个月后的定时炸弹或许会爆炸。

机器人主要担任了平原上的护送未成年人登舰任务,但瓦力和伊芙一直留在地面,没有随艇升空。有时候德卡德会想,或许瓦力和伊芙在平原一直留着,让地球镇人感到过于安心了,反而拖延了援助的时间。不过他,甚至奥托,现在都不在乎救援效率问题了。临终关怀最重要的一点便是成为彻底的服务者,尽可能满足临终前的一切愿望,哪怕这些愿望不符合最优解。他们在小楼的全息屏上滚动播放流星体和气候监测数据,或者通过广播提示平原人。如果这些人提出想去地球其他地方看一看,基地人也会带他们到小楼下方折跃到想去的地点。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产生明确的冲突,这已经在一定程度上达到了他们的预期。

暂时稳定的地面社群让超空间基地获得了继续钻研第三阶段的机会。在基地里的人开始全力改进欧罗拉的人机连锁,把平原人接进超空间基地才是最大的挑战。根据平原人第一第二阶段的表现,他们无数次在欧罗拉里通过意识集合,仔细寻找事件透镜提示的蛛丝马迹。在编织第三阶段庞大精细的计划之中,作为临终关怀的执行者同时也是对象的所有基地人,同样也会陷入到最后时刻对自身的思考。时常能见到暂时脱离工作之外的人坐在超空间基地遍布柔光的半透明基质上静思。其余的人鲜有打扰。他们都知道,尽管剩下的时间并不多,理应利用好越来越薄的进度条,大多数人也经历过生死攸关时刻,但真正代入到死亡前夕,却发现自己仍然无法平静。

“我知道这是一个十分冒犯的问题,但还是好奇。”劳伦斯找到奥托,后者从编写意识快照安抚全息程序中分出一部分精力,冷静地等待瘦高男人陈述。“虽然死亡定义是生命体的机能不可逆地终止,但在我看来,假如没有后续的外界处理,你已经死亡过很多次了。现在你又将迎来自己的死亡,想法和以前会有什么变化吗?”

奥托没有直接回答。他关闭了发着红光的单镜头。壁上蓝色的投影线突然投射出一个人影。劳伦斯定睛,发现那是他曾经设计的西芮安。

“在我之前的那些‘死亡’前夕,并没有足够的时间思考,即使是我主动实施的那次。”希腊女人半靠在墙上,面露微笑,声音还是清冷的机械音。劳伦斯知道奥托在用这种方式表达情感,对这机器人来说简直是飞跃式的进步。“我恐惧过。也期待过解脱。至于这一次,我思考的更多的是,为什么我仍然愿意留在这里。欧罗拉一定已经有了我的思维模式副本,能够执行我现在的所有任务。将我的有效部分送到公理号上也不会影响载荷。但是,到现在为止我都不愿再回到飞船上。”

“缪斯的诱惑?”劳伦斯有些苍凉地笑了一下。

“不尽然。”西芮安陷入沉思。“利于自身存续的逻辑已经无法说服我了。在飞船上,无论是在指挥层,或者只是普通舰员,即使代入到常量号的社会模式,都无法再唤起……归属感。”

“价值感的区别吗?”劳伦斯也望向空荡荡的通道深处。“发现在飞船上无法创造和这里等值的价值,或者认为未来都是可预见的,所以索然无味,就像我一样?”

“我不认为和价值感有关,实际上我不希望人们把贡献按迹循踪到我头上。……我大概明白了。”西芮安抬头,全息投影精妙地塑造出明亮尖锐的双眼。“只要在飞船上活动,就不可避免与其他个体产生交互。而我一直都不愿介入其中。这里不一样。”

“一匹孤狼。看起来我是不是打扰你了?”劳伦斯半开玩笑说。“但实际上,你没有真正脱离任何人。假如欧罗拉保留了你的思维范式,就像西本那样,最后她还是可能将你和其他人混在一起,如同我们之间的意识集合。”

“是的,但是隔开一段距离总比面对面、可辨识的接触好。”西芮安说。“有时候我在想,如果到一个完全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是否可以减轻当前对交互的排斥,但我发现只是暂时的缓解,到最后总有关系牵制。”

“这其实是创伤。公理号已经给你造成了太多的痛苦,你在回避那个带来痛苦的地方。”

“是的。放在以前,我会为了职务强迫自己留舰。但除了任务之外,我找不到一点吸引我留舰的理由。难道在我的程序里,失去任务就意味着自毁倾向吗?”西芮安和劳伦斯都笑了。“实际上,这里的工作环境比舰上更舒适,唯一的缺点就是持续时间太短。但如果不将维持运作当成一个必须执行的任务,死亡本身倒没有那么难以接受。”

劳伦斯叹了口气。“有时候我真羡慕你想得开。我不一样。虽然我也算是死里逃生过一回,但想到几个月后真的要彻底死去,还是忍不住心跳加速。”

“这很正常。之前几千人的神经连锁统计表明,死前最常见的情绪就是恐惧。”西芮安说,“少数恐惧不明显的与他们生前高度的满意度和对死后强烈而正面的期待有关,也有年龄效应。”

“我都知道,我也正在让自己充实起来,尽量减少遗憾,但……恐惧仍然挥之不去。”

“它本来就是无法去除的。但能给足够的时间去质疑与思考是否还有更好的选择。”西芮安平静道,“如果没有时间,只好用以他物逃避面对——这就是我做的临终抚慰程序的一部分。”

“啊……我不认为我脆弱到需要这个。到时候不要对我用你那套全息把戏。”劳伦斯作为临终关怀计划成员之一,当然知道这程序的底细,他用一副被看透的神情回应西芮安。

陨星体群已经进入了地球轨道,一颗颗按照精确的既定路线落在地球的各大板块。超空间基地和密西西比河平原平静得几乎超脱现实之外,别说致命的火光和冲击波,连一点震动都感受不到。但L1点的公理号或者超空间基地都已经通过各种手段观测到陨星体的下落了。公理号上用高倍望远镜看到了欧亚大陆上盛开的那朵亮黄色的圆花,随着自转逐渐颜色低暗,被云层遮盖。这个惊人的图像在整艘飞船上都看得到。超空间基地同样将飞船的观测图像和模拟的图像都展示在全息显示屏上,平原人在与飞船上亲人的通信也获知了此事。尽管早知将要死去,但当死神的脚步声的确渐近,对死亡的恐惧仍然不可抑制地席卷了整个平原。

超空间基地仍没有干预。他们还在等。陨石落在越来越多的地方,本来地球上有70%的面积都是水,自然下落的陨石不应该都在陆地上,但经过人工干预后的陨石大多落在大陆的位置,由此造成的后果是大量的烟尘被抛射入大气层进入循环。终于,平原人开始意识到,并不是夏至后和纬度导致的日照时间越来越短,而是的确阴天的日子越来越多,而且云也越来越脏,正午甚至都像暴雨前夕那样昏暗,但迟迟没有降水。小楼旁放置的显示屏也提示当前的天气是由于冲撞烟尘的直接影响。昏暗的乌云也只挤出来一点点小雨,落到庄稼上是熟悉的泥浆。泥浆直接唤起了平原人对地球镇的记忆,霎时对应到后来看到的地狱。他们终于体会到衰亡正式开始,起飞的登记人数骤增。机器人们当然努力增加起飞班次。小楼附近开放的倾听遗愿的请求率也迎来上升。第三阶段准备工作也接近结束。在连日的昏暗和逐日可感的温度降低中,基地认为第三阶段可以开始了。

第三阶段不比之前第二阶段那样集中镇民告知事项,而是在为镇民进行单独的临终抚慰时,提供进入折跃井的选项。抚慰镇民的当然不是基地里的任何人,而是此前几千人的意识集合塑造而成的“神父”人格程序,由欧罗拉的算力直接运行,服务进入小楼的镇民绰绰有余。平原人知道这个神父,此前也邀请过他们其中的一些人,但是他们再也没有回来。这次的“神父”比上次的版本应对各类人群的反应丰富许多,平原人当然记得祂当时有关心灵连为一体的叙述,然而这次,他们提出了一个棘手问题。

“进入折跃井?为什么当初被召进折跃井的那些人,他们被登记为死亡?”

超空间预料到平原人会这么提问,这也是他们最有争议的一个问题之一。当初在显示失联人员去向时,有很多人提出反对意见,称要把在折跃井中死亡的那些人登记为失踪。但奥托和米勒夫人等人坚持不能隐瞒去向,一旦隐瞒,假设带着预设的意识进入欧罗拉发现超空间欺骗了他们,哪怕□□不存在,存留的意识快照仍有完整推理能力和情绪,足够引起欧罗拉的再一次失衡。他们必须为平原人提供选项,提前离开这个世界,或者在地上,看着自己被滔天的火墙吞噬。

神父紧握着平原人的手。套上在地下室布置的神经连锁头套后,全息程序在中央后回制造触感,洁白长袍的长髯者双手温暖有力。然后祂告诉他们:是的,那些人肉身已经毁灭了。但是精神永存,他们都在这里,静静地陪伴你们。他们会听从你的愿望出来对话。

长髯者顷刻变化为每个人心中念出那个人的模样,有的甚至有好几个。见到熟知面孔,都震惊不能自已。他们似是畅谈几个小时,但其实现实中只过了十分钟。超空间原先认为这几千人的能力太弱,但此时他们正发挥着不可磨灭的作用。那些人分享自己的经验,或支持或反对,生与逝打破了亘古鸿沟。超空间基地并不干涉他们的对话,将选择权都交给他们。等到对话终于依依不舍结束,平原人没有摘掉头套,仍然低头沉默。有些人看到亲朋好友向中央凝聚、重合,重塑成神父模样。

平原人:“你是谁?”

神父:“我即我们。每个人塑造成我。无人隔阂,无人丢失。”祂的声音也似百十人共鸣。

平原人将挣扎纠结透露无遗。“……我可以回去与亲人再……聊聊吗?现在作决定太突然了。”

神父:“当然可以。当时很多人没有这样的条件,由此我们决定不能让遗憾再发生在你们身上。去吧。”

即使如此,超空间基地也开始陆陆续续接收到决定提前了结生命的意愿。而这些已经接进超空间基地的人,他们决定彻底遗弃身体之后,在朦胧而冗长的近乎仪式的意识剥取中,见到的不止是白色长袍的神父,还有一个肤色黝黑、肢体修长的异域人,最为瞩目的是他的狼首。

狼首人一出现,便立刻扬起这些人的恐惧。即使已经决定提早死亡,古怪而具象化的死神接近时,对死亡的恐惧抑制不住地完全激发。这正是狼首人所期望的,他要感知到这些人真实的恐惧。狼首人在不断希望退缩的人面前停住,抬起同样具有修长手指的双手。然后说话了。

“我是阿努比斯,来接引你完成死亡的最后一步,但同时是你迈向新生的第一步。”狼首人声音洪亮但平静,他感知到熟悉的语言与动态使得平原人的恐惧略微放松了一些。“你不会感到任何的疼痛或不适,将会成为我们一员,自由遨游天地之间,存续比生时更长。”

奥托从未想到他会最终接替斯芬克斯的形象,成为消失的自我镜像,就像一个宿命。他再也不打算告诉这些人阿努比斯的真实身份。平原人的恐惧又放下一些,听闻最后一句,谨慎向他接近,他知道这些人仍在挣扎。但奥托给他们足够的时间。当平原人终于决定将手伸向阿努比斯,奥托却没有马上开始复刻他们的意识。

“我们作为集合体,将目睹渺小的尘世之人世代更替。我们的念想,将会影响到他们的未来。”阿努比斯的绿色目光锐利地刺进平原人的双眼,虽然没有恶意,但这些人本能地觉察到阿努比斯正在审视他们的内心。“迎接永恒的新生之刻,你必须留下寄语,因世人繁荣成就汝之永恒,因汝之永恒责担世人须臾。吾将称量寄语真诚,此是与尘世的唯一索梁。”

到这一步的人再也撒不了谎,无论对飞船上的人有恶意或善意都一览无余。他们不可能在阿努比斯的提问下迫于压力给出虚伪的答案。神父在阿努比斯旁边对困惑的平原人解释“寄语”的含义,让他们在最终时刻不断表达自我生命结语,以及对仍然活着的人的任何期望,当然基地人控制着神父引导他们思考正面的期望。平原人终于领会,让阿努比斯接近,阿努比斯将双手放在他们脑侧,他们则闭上双眼开始喃喃对活人的寄语。奥托能感受到,他们的恐惧一直都是存在的,但由于正在思考寄语,每个人的思维都由最开始单一的恐惧变得丰富起来,甚至压过了恐惧的绝对占比,连他们自己都沉浸在对那些活着的面孔的各类想象之中,忘却了身后的阿努比斯。

他们的话语都能以文字方式传输到超空间基地里,让基地里所有人都能看到。文字也能传到公理号上,也有相当一部分能够传到平原。这些文字并不简洁有秩,甚至经常有重复且无规则,但看到的人们无不沉默深思。

“祝愿孩子们顺利活下去,可是我还是很害怕……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我不知道死亡是怎样的,还没有准备好死亡……”这样一段文字出现在神经连锁里,被空闲的人们捕捉到。话语主人最开始的恐惧最终平静下来,变成重复的语言。“……祝福孩子们,祝福我们的后代,祝福未来……”

甚至有一个因病无法承受穿梭艇升空加速度和太空失重状态的孩童。恶劣环境出生体弱孩子不出人意料,只是他被唯一的生还机会拒之门外,所有人都惋惜不已。他的父母得知生病的孩子无法去公理号,最终决定送来超空间基地时,无人知道他们的父母此前经历了多少个自责又心痛的夜晚,也无人敢问他们。年仅5岁的孩子倒不那么恐惧,只是通过周围人知晓自己死亡的未来,便坦然接受了它,比任何人都冷静地进入超空间基地。“祝愿飞船上的哥哥姐姐们能够顺利活下去,我把生命分给他们。”孩童神色平静,听到他话语的成人都掩目。

提取意识快照的时候,也能够通过神经连锁通路输入信号。由人的意识构成的神父也被触动,化作具象的亲朋好友,甚至那些被触动的陌生人,和听有感触的基地人紧紧拥向这一孤独的个体。平原人也能感受到周围无数个体的存在与关怀,在提取意识完毕的弥留之刻,他们不是孤独的。他们看到神父不再是神父,而是成千个曾经的熟人邻居。他们迫不及待奔向在周围等他们的人,完全意识不到本体的全脑神经已被完全破坏。直到发现阻力,他们回头,才又看到站起的阿努比斯。

汝已获得新生,寄语已经传达。阿努比斯没有发出声音,但新生的灵魂清晰“听”到狼头人庄严的阐语。阿努比斯扬手,那股微微的阻力消失了。他们看到阿努比斯身后透明介质外面的死去的自己,只是付之一笑,然后头也不回地加入到繁杂的意识之海里。

新进入折跃井的意识体,虽然不能直接扰动到地面上的平原人,只能远隔维度壁垒观看以及通过神经连锁同活人交流,但这已经足够了。他们与前来小楼“探亲”的人畅谈,让意识保留的流程传遍大地。同时他们也影响到原先存在的那些意识体。当记忆与情感不再独属一人,新鲜的经验便像水波一样不断朝老旧之处推动,再被老旧部分捕捉、反馈,最终形成了不断以迷人的频率振动的涨落海面,使高低不等的任何部分都在这片意识之海达成平衡。最先一批进入折跃井的意识接受了后来者对生命的坦然,后来者也理解到先行者当时的无助,他们却没有争论,而是尽力将所有信息传达给在小楼里询问的人。

亲历死亡的人对死亡话题最有发言权,这些意识体传递的信息让自愿进入折跃井接受死亡的人变多了。但公理号却与地球的联系变多,仍然活着的人不理解为什么曾经满怀恐惧的亲人现在愿意接受死亡。他们当然没有机会接触神经连锁,实际上,公理号舰桥与超空间基地都不愿让这些意识体接触飞船。这就导致一个问题,折跃井中存在魅惑人的恶魔的说法开始在飞船上传开,即使通过艰难的科普后,大家都知道这是海量意识体对人的影响,但“恶魔”的比喻不可抑制地保留下来。

曾与汉短暂共学的拉什自平原来到公理号,一波三折,熟识重新会面。见到旧友安然无恙,汉连月笼罩的沉郁总算洒上一些阳光。拉什倒以为汉这种若有所思的状态才是平常的。只是当“恶魔”的传言传到两人耳朵里,拉什问汉有何看法,由于提前到飞船上,让拉什更加相信洞悉力惊人的汉,说出了一番让拉什吃惊的话。

“我不觉得‘恶魔诱惑’是迷信。”汉望着舰中层舷窗外,玻璃已经把猛烈的阳光过滤成苍白的弱光,给两个少年的身影投射出长长的影子。“不然我也不理解为什么他都能甘愿转交一切职责,甚至连飞船都置之不顾。”

“你是说奥托?”拉什倒没有很惊讶,“瓦力和伊芙也没有在飞船上。他们也留在了地球。”

“是的。但奥托在接触折跃井之后就变得很不寻常了。他曾非常看重生存与其附加职责,但现在他好像真的不愿再接触飞船。”汉看起来有些不自在。“你知道,机器人完全可以将所有的经验数据传输储存到电脑里,也就是说他们的意识是更容易保留在飞船上的。但我得到消息,他只打算传输航行日志,以及后来的各类研究数据和思路,拒绝留下自我意识核心。”

“我曾以为他被唤醒后,会主动对人类发起战争,或者用阴谋把地球搞得翻天覆地——实际上我真怀疑过,尤其是后来我们去到平原,听到地球镇有那么大的变化。”拉什说,“直到你说他不在这艘船上,我才相信这不是阴谋。”

“你没和他接触过自然会这么想。”汉又陷入沉思。“唉……我也不知道。但……这的确不是他的阴谋。”他缓慢吐出每个字,像正在经受猛烈的斗争。“……我们都是……残酷现实造就的……牺牲者。”

你最终也被巨魔吞噬了吗,奥托?就像我父母一样?汉久久望向窗外的漆黑宇宙,泪水早就流干,任何伤痛都被封闭了起来。连你都被魅惑的巨魔究竟有如何的能力?我多想向你询问,但却无法接受你的出现。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