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昀之望着紧闭的房门,半晌,把卫泽唤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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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商绾一这边,前脚南启刚被南淑妃叫走,后脚便收到太后的邀约。
许久未去慈宁宫,宫中景象依旧。宫道两侧的汉白玉栏杆上凝着晨露,映着朝阳泛出细碎的金光。穿过三重雕着万寿纹的影壁,迎面是满庭的秋海棠,花瓣上还沾着未干的雨珠,被风一吹便簌簌落在青砖地上,像铺了层胭脂绒毯。
商绾一在湘竹帘外整了整衣冠,听见里头传来慈霭的声音:“绾一来了?快进来。”
掀帘入内,先嗅到一缕沉水香。太后正抄写佛经,满头银丝梳得一丝不苟,只簪着支素净的羊脂玉如意簪。见人进来,她笑眯了眼,眼尾的皱纹舒展开来,像朵绽放的菊花。
商绾一行了礼,便款款走于她身侧,默默研墨。墨香四溢,室内无声,一片岁月静好。
太后余光瞥见商绾一认真的侧脸,勾了勾唇:“你总是这般侍奉周全,懂事知礼,也不怕累着自个?”
“臣妾侍奉母后乃是天经地义,怎会觉得累呢?”商绾一轻声道。
“你倒守孝道,只是不知平时在府上,侍奉夫君是否也是如此尽心尽力?”
商绾一研墨的手骨一滞,迟疑良久后,她俯身颔首,义正言辞道:“臣妾没侍奉好辰璟王殿下,未能尽妇道,还请母后责罚。”
见女子小心翼翼的模样,太后不禁长长叹了口气,她伸出手扶起商绾一,无奈道:“起来吧,还真把哀家当成凶神恶煞的恶婆婆了?”
商绾一缓缓起身,依旧低垂着眼睫:“臣妾不敢。”
“昀之是哀家最小的孩子,又一顶一地孝敬哀家,哀家的确希望他能夫妻恩爱,儿孙满堂。”太后指尖摩挲着佛珠,慈祥的眉目在香烟中愈发柔和,“但是,同为女子,哀家不愿让天家媳妇这个身份,成为你的枷锁。”
闻言,商绾一微微一怔,抬起眸望向太后深邃的眸眼。
“夫妻之间,唯有两情相悦才能长久。若你们之间日子实在过不下去,哀家也不会强求你们举案齐眉,更不会逼你将就一生。婚姻并非儿戏,等有朝一日你做出深思熟虑的决定,再来告诉哀家。”
“母后……”商绾一眼底热泪滚烫,在这个时代,竟会有人对她说出这样的话,她心中翻涌起难以名状的感动情绪。
太后轻轻一笑,抚去女子眼角的泪珠,开启了新的话题:“哀家叫你过来,还有一件事。下个月,刘仁将在民间开办画展,邀请了哀家,但哀家凑巧有事走不开,便想着不如把这机会给你。”
听到刘仁二字,商绾一不禁眸中闪烁起明亮的光泽,难以置信道:“可是,臣妾与刘仁画师素不相识,又只是个新晋画徒,如何能有资格去刘仁画师的画展呢?”
“你先别急着妄自菲薄,”太后微抿了口茶,不紧不慢道,“这画展虽是打着刘仁的名头,实则展览的是他麾下徒弟的画作。哀家不是说他们的作品不好,只是对于刘仁而言相形见绌,所以这次画展主要供你参考即可。”
原是如此,商绾一心中放松了些,却又忍不住好奇道:“那臣妾要晋升到哪一等级才能有幸去刘仁画师本人的画展呢?”
闻言,太后垂下眉眼,颇有深意道:“哀家这么和你说吧,澄观画院的前任待诏沈渊,努力了三十年,也未曾有幸见过刘仁一面。”
商绾一听了,深深倒吸了口气,同时不禁对刘仁由钦佩转变为猎奇,甚至是质疑。
她知刘仁妙手丹青,下笔有神,她亦能理解天才总会有些自己的坚持与个性,可是……
澄观画院自开朝以来,已历久弥新,这座底蕴深厚的画院凝聚着千年传承的笔墨精髓。而沈待诏是澄观画院德高望重的元老,其德才兼备,若刘仁连沈渊都不屑一顾,那么整个画院,又有谁能入得了他的眼?
会不会有点,矫情?
她愈发好奇这个仗才自傲,纵情山水的民间画师,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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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慈宁宫出来,便瞧见商绾馨提着裙裾自石径那头匆匆走来。
她如今是澄观画院的题字司务,身着官服,秀发高绾,妆容清淡,比从前更多了几分从容不迫与落落大方。
“大姐姐,我正找你呢。”商绾馨快步跑近,鬓边的几缕散发被风吹得纷扬,像顽皮的墨线挣脱了绢纸的束缚。她下意识抬手去拢,却见商绾一已先一步伸过手来。
指尖轻轻拂过她额角,动作极柔,像是怕惊飞停驻的蝶,食指与中指灵巧地一勾,便将那几缕不听话的青丝别回耳后。
“如此匆忙,可是画院有什么事?”
商绾一声音带着宠溺的意味,让商绾馨也放缓了呼吸:“那倒不是,是刚刚听说姐夫突然昏迷不醒,特地来转告姐姐。”
闻言,商绾一神色微顿,眼底掠过一丝不安:“太医不是说已经大好了吗?怎会忽然晕倒?”
“我也不知道啊,”商绾馨一脸疑惑,“许是天气冷下来又着了凉?姐姐要不……”
还未等着她说完,面前女子便不见了踪影。
商绾馨怔了怔,目光眺望向商绾一慌忙匆匆的背影,狡黠的杏眼微微眯起,里面闪烁着深意。
少顷,卫泽从附近的树丛中探出一个脑袋,确认商绾一已走远后,他边钻出身子,边说道:“属下替我家殿下可多谢商司务了!”
商绾馨摇摇头,喃喃道:“姐夫啊姐夫,我只能帮你到这儿了,剩下的可要靠你自己了。”
卫泽不禁叹了口气,直为裴昀之的追妻之路不易而伤怀:“也不知王妃吃不吃这一招。”
商绾馨眸色微凝,回想起那日她问商绾一的第二个问题后,商绾一依稀可见的唇形。
“放心,大姐姐吃得很。”她勾唇道。
蓦地,不知从何处传来一阵丝丝缕缕的哭泣声,听起来十分悲恸。
“你听,好像有人在哭。”商绾馨忍不住竖起耳朵细细聆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