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无咎面上波澜不惊,半开玩笑道:“有没有一种可能,她想拉拢我?”
尉迟韫虎躯一震,恍然大悟。
“别,别,可别。”片刻,尉迟韫摇头如捣蒜。
他虽不大爱读书,也是长安有头有脸的尉迟一族长大的,尉迟家世代簪缨,在沙场驰骋杀敌所向披靡,可一旦武将身居朝堂,在长安这群醉心弄权的世家文人窝里,不见刀光剑影的斗争里,不知吃过多少暗亏。
“您千万别掺和进去,节帅!咱们好好守着河西就好。”
韦无咎笑道:“瞧瞧,你都明白的道理。”
尉迟韫无语凝噎,“……”
*
韦无咎在含光门前递上金鱼袋,值守的金吾卫捧着金鱼袋看了又看,年轻的少将不识韦无咎,心道眼前的郎君约莫而立,如此年轻官拜三品,是何方神圣?
放行后,又继续悄悄瞧其背影,见其器宇轩昂,峻挺孤拔,有凛然的帅将气度。倏而恍然大悟,莫不是河西节度使韦无咎!
戍守皇城的南北衙禁军左右十六卫,都不是没有背景的凡夫俗子,非世家子弟不可入。他们渴盼达到的仕途顶点,瞻仰的终极目标与榜样,便是同为世家子出身,年纪轻轻就手握雄兵实权、官至三品大将军的的韦无咎。
可他又为何忽然半夜出现在长安?值守的金吾卫纳罕不已,不敢多猜。
韦无咎入了皇城,便有内侍引路,一直行至大明宫,庆宣帝的寝殿内。
殿内香灰袅袅,浓郁扑鼻,庆宣帝衣袍松阔,束带不竖,正盘腿大剌剌坐在大塌上,跟老内侍高延樗蒲掷彩,听到韦无咎近前的脚步声,头也未抬,招招手,示意他坐于他对面一侧的塌上。
老内侍高延旋即起身,识趣让座,韦无咎不客气地掀袍落座,一句话未讲,便同庆宣帝下起樗蒲来。
一局棋玩得如纨绔对弈,呼卢喝雉,风雅即无,老顽童与纨绔匪气尽显。一局毕,庆宣帝不敌韦无咎,摔了樗蒲子摆脸子,堂而皇之地耍赖作弊。
“就该叫你待河西别滚回来了,一回京就气煞朕!”
庆宣帝年轻时曾是个不受宠的藩王,在十王院里做个闲散王爷,一身的纨绔气没改掉过一天——只是一招登基称帝,浸润朝堂经年淬炼出的帝王威仪,藏得好罢了。
韦无咎合他脾性,他喜欢同他一起摆弄这些不入流的纨绔乐子。
韦无咎见状便下榻,跪伏行了个大礼,“险胜圣人一子,侥幸,侥幸。”
庆宣帝气得下巴的一撮胡须直抖,怨气冲天地骂道:“旁人同朕对弈只会不留痕迹地侥幸输,你倒好,偏要侥幸赢朕?”
韦无咎:“臣不敢。”
语气里倒没听出半点不敢的意思。
“得了。”庆宣帝烦躁地摆摆手,叫他起来别碍眼。
高延笑呵呵地搀起韦无咎,“还是韦节帅有办法,总能让主子鲜活松快许多,主子近来缠绵病榻,连骂都懒得骂我们呢。我瞧着主子面色都好上许多,韦节帅可要多进宫陪陪咱们主子呐。”
说着说着,一副兀自替庆宣帝委屈难过的模样,竟又泫然欲泣起来。
庆宣帝白他一眼,把樗蒲子抛到他身上,“丢人!一把年纪了,动不动就落泪,也不怕人笑话。”
高延难掩泪腔,“奴婢只是心疼主子。”
庆宣帝揉了揉额,“你要是心疼我,就让朕那群不成器的儿子别犯蠢!”
韦无咎劝道:“圣上还是思虑过多,心情郁结,势必伤身伤心。”
坊间只道庆宣帝沉迷修道,又病得愈发糊涂,政事不问,连番旷朝,命不久矣。
可看书案上案牍堆垒,韦颂呈上来的巡河西的各州册子,已阅至最新。
韦无咎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
庆宣帝揉着额幽幽叹道:“我不操心能行么?朕的大郎啊,有些沉不住气了呢。三郎也不中用,总被那群世家子牵着鼻子走。”
前段时日闹得沸沸扬扬的雍王长子被贬庶人案,想必就是庆宣帝的对雍王的“隔山敲虎”。杜尚书贬去秦州做司马,亦是对蠢蠢欲动的世家一次敲打与警示。
韦无咎一副兴致缺缺的模样,笑说:“我只盼圣人身康体健,国祚永延,圣人长命百岁,便是我朝最大的福祉。”
庆宣帝骂道:“臭小子!”
庆宣帝长长叹了口气,不愿继续多谈,转而问:“去看阿姐了吗?”
韦无咎答:“未曾。”
“前几日她入了宫,还同朕抱怨,你已至而立,至今没个着落。此番回京,她势必要叫你留下相看贵女,你也该成家了。”
“不是臣不愿,只是河西事繁,无暇自顾,脱不开身。此行臣也不宜久留长安,河西的情况圣上都清楚,凉州七月忽然冒出的一堆麻烦事——”
“怎么?着急回你的河西去?”庆宣帝旋即沉了脸,冷声打断他,“三个月都待不住?河西少了你韦无咎就不能转了?”
韦无咎不紧不徐地笑道:“陛下的河西,是陛下要臣守着的。臣倒真不想守在那儿了,边州苦寒,哪有长安来得快活?臣这性子就此般散漫不成形,拘不得,成婚是,替陛下戍守边塞亦是,唯盼做个斗鸡遛鸟的闲散纨绔,乐得自在,余下的走一步看一步,懒得多想。”
庆宣帝力排众议扶持上来的年轻将帅,不站队,不结党,不涉党争,野心不大,权欲不重,他千挑万选,才选出来的这么一个能力出众的聪明人——只效命于自己,只属于他的耳目。
庆宣帝可不舍得弃用不顾,扬眉笑骂:“你撂挑子不干了,我的河西乱套了谁管得住?”
韦无咎:“臣知错。”
“你要真知错,”庆宣帝故意将话题又绕回他的私事,“其实阿姐相中了崔家五娘,清河崔氏,她崇乐长公主如今夫家的侄女,面容姣好,生得姿丰容艳,又知书达礼,蕙质兰心——才貌双全,方方面面都挺衬你。”
庆宣帝见韦无咎无动于衷,神情寡淡,忽地笑了,“怎地,有旁的看上的了?”
韦无咎望向庆宣帝,欲言又止。
庆宣帝来了兴味,问他:“但说无妨。”
韦无咎顿了顿,云淡风轻地笑说:“看上也无用,有夫之妇。”
庆宣帝愈发觉得有趣,挑眉反问:“那又如何?”
韦无咎唇畔噙笑:“是,那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