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踏入麟德殿时,嘉宁的脚步虚浮得像踩在棉花上。
方才假山里发生的事还历历在目,裴景昱掐着她下巴时眼底的阴鸷,他贴在她耳畔说的那句“记住,这是惩罚”,还有他身上混着酒水的龙涎香气息,都让她止不住地战栗。
她死死攥住裙摆,指节泛白,生怕被人看出什么异样。
裴景昱仍坐在皇帝左下首,正漫不经心地转着酒杯,衣冠楚楚的模样仿佛方才那个发疯的人不是他。
玄色蟒袍袖口随着他举杯的动作滑落,露出手腕上一道暗红的抓痕,是方才她挣扎留下的。
他忽然抬眼,四目相对的瞬间,举杯朝向她的方向,嘴角噙着抹似有若无的笑。
嘉宁慌忙低头,却听见他轻笑一声。
那声音不大,可她对于假山之事仍心有余悸,因此格外在意他的一举一动,此时此刻的她犹如惊弓之鸟,一点风吹草动足以让她后背一凉。
“姑娘别怕,奴婢一直陪着您。”碧云低低说着,在身后悄悄扶住她摇晃的身子。
嘉宁这才发现自己的指尖冰凉,连带着整条手臂都在细微地颤抖。
她点点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宫灯渐暗,乐声渐歇。
这场折磨人的宫宴终于要结束了。
嘉宁揉了揉僵硬的脖颈,她暗自松了口气,正欲起身离席,却见永宁侯匆匆走来。
他身后跟着个穿深褐色宫装的嬷嬷,正是太子妃嫡姐身边的孙嬷嬷,看上去慈眉善目,可梦里就是她亲手给嘉宁灌药。
孙嬷嬷嘴角挂着淡淡的笑意:“太子妃惦记三姑娘一晚上了,命老奴亲自来接三姑娘前往东宫叙叙旧。”
嘉宁心头砰砰直跳,下意识后退半步,“父亲,女儿今日实在不适,恐怕会在太子妃跟前失仪……”
永宁侯皱眉打断她的话,眼神中露出一丝不悦:“这如何使得,太子妃相邀,岂有拒绝之理。”
孙嬷嬷在一旁皮笑肉不笑道:“三姑娘这说的什么话?太子妃不过想见见你罢了,姐妹叙旧,又怎会给你难堪?再者,宫里也有御医供太子妃差遣,若三姑娘真是身体不适,不如干脆就在宫里让御医瞧瞧。”
孙嬷嬷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嘉宁张了张嘴,无法反驳。
“孙嬷嬷所言极是,”永宁侯声音里带着不容拒绝的严厉,“你嫡姐如今是太子妃,能挂念着你这个庶妹,是你几辈子修来的福分,也是永宁侯府的殊荣,岂能推辞?莫要失了侯府的礼数。”
嘉宁试图做最后的挣扎,向碧云伸手:“碧云……”
碧云想上前,却被永宁侯一个眼神钉在原地。
孙嬷嬷隔开她和碧云,一板一眼道:“碧云不懂宫中规矩,恐怕会冲撞贵人,太子妃手底下奴仆数百,三姑娘还怕我们怠慢不成?”
嘉宁恍然大悟,太子妃这是要断她的退路。
步步紧逼,留她一个人,就是要她在宫中孤立无援,只能乖乖就范。
永宁侯的声音压得更低,面色也愈发阴沉,他说话时有一股淡淡的酒气:“嘉宁,休要胡闹。太子妃既已派人亲自来请,便是天大的恩典。”
嘉宁咬了咬唇,纵使心中千般不愿万般无奈,也只好道:“女儿谨遵父命。”
永宁侯脸色稍稍缓和,像拎猫崽般将她往前一推,“今夜你就好好陪太子妃说话。”
孙嬷嬷见状,枯枝般的手架住嘉宁的小臂,“三姑娘,请吧。”
殿外,宫灯在风中摇曳,将影子拉长变形,嘉宁惴惴不安。
按照原主的记忆,这次宫宴本该平安无事,太子妃是在一个月后才动手的,可今晚太子的异常举动……也不知会发生什么变数。
她不敢多想,只能强打精神,随孙嬷嬷往东宫而去。
一路上,孙嬷嬷始终紧盯着她,仿佛生怕她逃走一般。
嘉宁心中虽惊惧,但表面上尽量保持镇定,只是一双眸子时不时地扫过四周。
皇宫之中戒备森严,哪里会有轻易逃脱的机会?
不多时,东宫的朱漆大门近在眼前,孙嬷嬷引着嘉宁进入一处院落,侧身让嘉宁先行,“三姑娘请。”
绕过屏风,是一道珠帘,碰撞间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阿宁来了?”太子妃赵婉宜明媚的声音从里间传来,“快进来让姐姐看看。”
嘉宁的双腿忽然有些发软,就是这个声音,梦里就是这个声音,在她毒发痛苦挣扎的时候,笑着说:“妹妹放心,很快就不疼了。”
“愣着作甚?”孙嬷嬷在背后推了她一把,力道大得惊人。
嘉宁踉跄着上前一步,屋里燃着浓郁的熏香,几乎让她窒息。
赵婉宜斜倚在美人榻上,一袭正红色宫装,金线绣的凤凰在烛光下熠熠生辉。
她的面容与嘉宁有五分相似,却多了几分凌厉的艳色。
若说她是花开时节动京城的国色牡丹,则嘉宁更像是天然去雕饰的清水芙蓉。
嘉宁规规矩矩地屈膝行礼:“参见太子妃娘娘。”
“快起来。”赵婉宜亲自上前搀扶,亲热地握住她的手,“自家姐妹,何须多礼?”
嘉宁强忍着躲开的冲动,若非有原主的记忆,谁能想到眼前这张美人皮下竟然是蛇蝎心肠?
她恭敬地回道:“多谢太子妃娘娘。”
“坐下说话,”赵婉宜拉着她到榻前,唇角勾起一抹浅笑,“许久不见,妹妹出落得越发标致了。”
嘉宁下意识往后缩了缩,又怕她生气,只得小心翼翼地在她身旁坐下。
“怎么这般生分?”赵婉宜伸手抓住她的手臂,腕间的翡翠镯子碰在案几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小时候你总爱黏着姐姐的。”
嘉宁本着祸从口出的原则,沉默不语。
孙嬷嬷适时递来茶盏。
赵婉宜亲手斟了杯推给她:“尝尝,陛下新赏的君山银针。”
嘉宁接过茶盏,并不饮,只是放在一旁。
赵婉宜用杯盖轻轻撇着浮沫,忽然“咦”了一声:“妹妹两边的耳坠怎么不一样?”
嘉宁下意识摸上之前受伤的耳垂,忐忑在喉咙处堵住。
方才在假山石后,想起裴景昱扯下她耳坠时,也是用这般探究的眼神盯着她。
她低头拿起茶盏,借氤氲热气遮掩神色,“碧云说这样比较特别。”
赵婉宜盯着她看了许久,轻笑出声,“碧云那丫头心思倒是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