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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院凄冷,欢喜抱着肩膀在廊下跺脚取暖。忽看见那个从一开始就没开过口的小长随衣裳穿得比他还少,鼻尖红红的,都开春了,手背上还结着冻疮。
欢喜想了想,掏出仅剩的火折子点亮,连同兜里私藏的半块蜜枣窝头一道递给他。
“你饿不饿,喏,吃饱就不冷了。”
遂心踌躇了下,还是接了过来。
欢喜大眼睛忽闪,歪着头道:“我叫欢喜,你呢?”
屋内,安陶的那把潜渊刃到底没有出鞘。
但她依旧像只刺猬一样,保持着高度警惕。
“我离开军中的消息,师父的暗探都不知道,你又从何得知?”
叶观澜眸中沉静,徐徐道:“郡主乃坐镇三军之人,心思的确缜密,不仅将心腹参将留在了营中,每日阅听军情汇报也是如常。不过这种事,倒也不必你亲力亲为,寻个身量差不多的往帘后一坐,再找个理由不出声也就是了。南屏阁在军中的暗探,本就是老阁主为了照看郡主妥帖而派,自然不会太起疑心。”
安陶淡漠的目光微微一闪:“你还是没说究竟怎么识破我的。”
“戮鸩草。”
叶观澜说完,观察到郡主眉间转瞬即逝的怔忡。
“郡主的痹症遗传自方老将军,每逢雨季就发作得厉害。当年老将军南下征夷,父亲辗转找到寒医荀,配了专治痹症的方子,戮鸩草是其中必不可少的一味药。我打听过,绥云军已有两月不曾进过这种药材。江东眼下正多雨,郡主为了谋事疏于照料自身,腿疾发作的滋味怕是不好受吧?”
他踱步向前,袍袖拂过的地方留下了一瓶药膏。
安陶强撑出来的冷硬,就在这句微末关切里出现了裂痕。她没有拒绝二公子的好意,指尖摩挲着瓶身,语气比方才和缓了不少。
“老相和爹爹,从前也是朝堂上文武相谐的典范。”
她怅惘道:“记得那年,叶相为建军镇提出恢复开中,军中质疑声一片,是爹爹最先站出来力挺,老相的经略方得以落地。要不是......”
她没有把话说完。
叶观澜却明白,要不是父亲为使开中顺利地推行下去,找到了即将临盆的先皇后,让她为加嫘族进言,之后她也不会背上莫须有的骂名绝望自尽,方老将军也不会因遭此大痛而猝然离世。
“当年事,无论前因后果如何,终究是父亲的一番相托,将皇后与方家牵扯进了漩涡之中。这份情义与亏欠,我代父亲向郡主顿首以偿。”
随着这恳切的话语,叶观澜当场掀袍跪倒,安陶一惊,疾声道:“你这是干什么!没有人能逼方家人做不愿意做的事,当年长姐替加嫘族进言,原不止为叶相所托,你用不着这样。”
叶观澜挡开她欲来搀扶的手,冷静道:“话虽如此,倘若郡主今日为翻当年旧案,做出逼宫之事,我叶家却是头一个难辞其咎。”
安陶身子一震,猛然撤手,眼底迸射出锐若鹰隼的精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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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问我?我问鬼去!”
陆向深夸张地说:“得亏老爷子还不知道师姐已经入镇都的消息,更不知道嫘祖庙尸案跟她扯上了关系,不然我下半辈子只能抱着玄池里的王八给陆家传宗接代了!”
陆依山拧紧眉:“再大点声,全镇都的人都知道你要跟王八传宗接代了。”
陆向深撇撇嘴,压低了音量:“老爷子那头还好说,当务之急是要把师姐找到。擅离军中、私自入京,光这两项罪名都够她喝一壶了,谁知道她接下来还会干出什么事!”
陆依山虽未言语,但神色间亦能看出忧心深重。
恰此时,屋外脚步声急促地响起:“回禀督主,锦衣卫今晚有异动!”
陆依山和陆向深对视一眼,道:“有事快回。”
“锦衣卫都指挥使聂岸连夜调拨人马赶赴西山,说是有人想要擅闯先皇后的陵寝!”
陆依山霍然起身:“你说什么!”
......
“嫘祖庙尸案是郡主造势的第一步,倘若我没有猜错,这些天你一直四处奔走,联络方老将军在镇都的故旧,试图劝说他们以澄清谣言为由,奏请皇上重查当年壬寅宫案。”
叶观澜眼底无波,他捕捉着安陶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一点点验证了自己的猜想。
“郡主已经想好,等联名奏折一上,皇上应也得应。不应,集结在江宁的五万大军,就是你孤注一掷的筹码。”
“咣当!”
夜半时分起了风,窗户被吹开,带倒了案上净瓶,摔地发出一声巨响。
“公子怎么了?”
叶观澜喝声:“在外候着!”
潜渊刃紧紧抵在颈侧,稍一用力便难逃血溅三尺的下场。安陶贝齿紧咬,面颊微微抽搐,刀却握得依旧很稳。
叶观澜清楚地感受到一阵奇异的温热正从冰凉中缓缓渗出,他不为所动,继续说。
“只是郡主可知,你擅自入京联络朝臣的事,并非无人知晓。锦衣卫连同都察院御史菅子旭,早已将你这些天何时何地,见过什么人一一记录在册。今日是先皇后的冥诞,倘若我没有猜错,郡主原是想往西山陵寝祭拜亡姊。要是你此刻真的去了,可知等待你的会是什么?”
安陶清水芙蓉般的脸上顿时爬满细密的汗珠。
叶观澜望着这位运筹帷幄此刻却方寸大乱的南境女帅,忽然想起了她前世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