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又到了一年的岁末,老天彷佛晓得了这一年来人间的不易,慷概地给大家释放了温暖和阳光,一切都让人感到舒心畅快。北风没了,阴雨没了,大家纷纷走出房门,开始为迎接春节的喜庆,忙碌着,快活着。
同样忙碌的,还有村里的大队书记——郑汉民。现在,他不仅忙,而且还心烦。
村里人今年不知道搭上了那一路的财神,到县城或鹏城打工的村民个个都大包小包地往老家带东西。甚至,还有人从鹏城开着小汽车回来。这可是轰动全村的大事,无论男女老少都议论纷纷;难道,那些说鹏城遍地是黄金,是人民币的传闻,都是真的?郑汉民无法去深究个中缘由,但他知道,来年开春,一定会有更多的人跟随着去鹏城打工或做生意,村里荒废的田地会愈发多起来。
当然,也算不上什么烦心事,这些年本地各个村子都时时刻刻在发生类似的事情:某个人在外地做生意或打工,衣锦还乡,刺激了周围的人,于是乎,这个人的亲戚、朋友、邻居都会自发地跟着这个人出去赚钱。一年到头,年复一年,这样的故事总是在发生,大家早就习以为常。
真正让郑汉民心烦的,其实是三件事。
第一件事是盖房。确切地说,是部分村民要盖房。
衣食住行,当部分村民吃饱了、穿好了、骑上了摩托车甚至开上了汽车,他们就会对住房条件提出要求。现在村子里的房子绝大部分还是解放前留下来的,都是各家各户在海外的亲戚用侨汇给盖起来的,大部分早已年久失修,用风烛残年来形容是恰当好处。所以,部分村民提出,他们家的旧房要拆,要盖新房。这是一件好事,郑汉民打心里也不反对。但理想是理想,现实操作起来可没那么简单。村民们到村里找书记办手续,郑汉民不懂需要办什么手续,问了问周边各村各镇,也没个正式的说法,上级更是不管不问,那怎么办?难办呗。新房要拉水电,怎么办?村里也不知道怎么办,各显神通吗?谁是神仙去找谁?从各方面上看,盖新房,难的不是技术或本钱,而是大家都在摸着石头过河——都是空白地带,无法可依无路可走。而且这里面还有一大堆陈年破事,老房子用了侨汇,那不牵扯到各家的侨胞,那还不得征询侨胞们的意见,这一问,里面的学问可就多了。
郑汉民眼见到了年底,前来问询盖新房的村民又多了。然而,这里面的道道,他搞不定,也搞不懂,自然而然地,这就成了一件烦心事。思来想去,他觉得一个稳妥的办法,还是能不沾手就不沾手,当甩手掌柜总比最后到处得罪人好。想盖新房的,找到自己家的土地确权书,只要有这确权书,我都点头放行。至于水电,自己找关系出钱打点,我管不到;侨胞这块,也是你自家的内部问题,不便插手。就这样的三板斧办法,也就算给村民们一个交代了,郑汉民能做的,也就这么多。
第二件事则是土地承包。
这事情是村民意见最大的。本来村里的地就不多,但现在村里搞承包最多的居然是外面来的人。一边是大量的村民外出务工导致土地荒废,一边却是部分富裕的村民联合本县的干部领导或有钱人家到村里大肆转包土地。显然,在这个问题上,郑汉民已经意识到自己也是无能为力的:这里面的各方势力错综复杂,利益团体盘根错节,任何环节都不是你一个小小的村大队书记能摆平的。但令人烦心的是,各个团体和其代言人都找上门来,要你这个处处无能为力的书记签字画押,而你下面还有一大群村民在不停谩骂闹事,甚至说要去县里省里告发你。所以,这又是一个吃力不讨好的死结。
第三件事,也是目前最令人棘手但又火烧眉毛的事——项目征地。
话说中秋过后,郑汉民给老族长叫到了祠堂里,老族长交代他一件事:他的二儿子郑海良手上有个外商投资项目,外商来本地考察后就把本村列为项目落地点之一。郑海良使了个心眼,在给上级汇报时就把本村作为唯一的候选地点给写进去,现在,人家要来和我们村里洽谈征地的事了。郑汉民当时就纳闷:这地怎么征,还不是上级说了算,他执行就得了。但老族长立即提醒他,这是你的机会,也是村里的一个机会,要让大家都受益了,你这个书记就愈发稳妥了。
现在,就在春节来临的这段日子,上级突然来了一次突击考察,还给了郑汉民一个期限:明年清明前,村里必须把地全部征收,五月前开始外商进场建设厂房。这无异于给了郑汉民一个晴天霹雳,也相当于在他的脖子上绕了一圈绳索随时让他上吊。
今天,郑汉民打听到郑海良会回村探亲,于是他就设法约了和郑海良在祠堂见面,希望郑海良能给他出出主意,渡过眼下的难关。为此,他一大早就整理洗刷一番,骑着摩托奔向祠堂,心急如焚的他,迫切希望郑海良能给他指条生路。
果然,就在郑汉民踏进祠堂不久,他就听见外面有嘈杂声,还夹杂着汽车马达的呜呜声。祠堂门口是直接对着村广场,没有马路,平时许多人都在这里活动或路过,尤其是像现在这种风和日丽的暖冬,许多老人孩子一大早就光顾广场,在这里活动嬉戏。郑汉民快步走向大门口,刚一抬头就瞥见百米外有一台灰色的丰田面包车从广场旁的马路歪歪斜斜地驶过来。约莫不到一分钟,车子就停了下来,歪歪扭扭地停在广场的一角,让郑汉民望眼欲穿的郑海良此时就从驾驶座上下来了,这让郑汉民吃了一个大惊:这小子什么时候学会开车?
来不及过多的细想,郑汉民就立马往车子停下来的地方快步走去;而见到郑汉民向自己走过来的郑海良,也朝郑汉民的方向招了招手。两人相向而行,碰面就一阵寒暄,然后就又一并走向祠堂大门,进了祠堂。而在广场上,很多好奇的小孩和老人正围着老族长儿子开来的小汽车评头论足,大家一致认为还是族长的孩子有出息,在县里当了大官,娶了副县长的女儿,还开上了小汽车,真是妥妥的人生赢家啊。这时,也有一些开明有眼力的大人在现买现卖地教育自己孩子:你看看人家,读了书有出息,住在县里头,开着小汽车回家,多有面子啊,你还不乖乖地去读书,将来也让你爸妈在村里露露脸。
“汉民书记,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郑海良进了祠堂的茶厅,端坐在一把八仙椅上,他看着郑汉民在一边忙着泡茶,只好先开口打开话题。
“哪里的话,我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很久没和老弟你一起聊天了。哦,不对,不能再叫你老弟了,要改称呼为郑主任了。呵呵。“郑汉民边泡茶,边接起话题。
“哎,什么主任不主任,回村里还是叫你汉民书记一声老大,我就是你的一个小弟仔,跟在老大你后面,哈哈。“郑海良不久前被提升为外经贸委的副主任,按组织上的安排,他应该在现任主任离休后接班做一把手。这事在县里、镇里乃至村里,体制内已经人所共知,郑汉民也是刚知情不久。现在,郑海良新官上任,春风得意正是时,面对大家的恭维和吹捧,他丝毫没有任何尴尬和警惕。
“哎呀,你不要这么说,我只是一个老农民,不拖你的后腿就不错了,哪还敢做你大哥。是我要跟着你学习、进步,好给我们村站好最后一班岗。“要说郑汉民当书记只靠威望没点水平,村里人肯定是不同意的,就上面这话的水准,还真是没多少人能立马反应过来,出口成章。
“哈哈,我说老大哥,你言重了。我就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小干部,希望接下来有机会也给村里做点贡献。你看,现在外面的人都在说我,说我什么呢?说我啊,读完书去了县城,娶了媳妇就忘了自己的老父母,忘了乡里,没了本分。哎,难啊,老大哥。“郑海良知道此番会面的实际内容,有意地往征地方面的议论转移。
“别听我们那些村民瞎胡咧,他们懂什么,连字都不认得几个。你不知道,给村里办事,难啊。兵和贼,都是自己人,众口难调,众口铄金。“能连番说出几个成语,郑汉民这个大队书记真的没白当。
“是啊,现在的群众工作不好做,有时候他们太刁难了。很多政策、好事,你反复宣传讲解,他们都不理解。你难,我难,大家都难。“不知道郑海良的话是真心实意,还只是敷衍郑汉民。说着,他自己动手拿起尚在茶盘里的茶杯,眼见着还冒热气的茶水,一口气呷了下去。
“就说你给村里带的那个项目吧,过完年要把地都征完,我都不知道怎么办。你说补偿吧,上面没有说法也没文件。这里面还有好几家人的水田,占了别人的地要赔钱,要赔地,但村里实在拿不出来啊。村里现在对这个事情,意见很大,大家觉得搞了几十年的革命,结果资本家说回来就回来,还要白拿土地,这,感情上和经济上,都接受不了嘛。“郑汉民接着郑海良的话,一股脑地把牢骚发出来,他希望郑海良能帮他解决目前这个棘手的局面。
“我的老大哥,这回我可要说说你了。“郑海良放下茶杯,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怎么说?“看着郑海良那踌躇满志的模样,郑汉民觉得或许有另一条路子。
“前段时间,我陪我们主任去了好几个地方,鹏城、珠城,还有莞城、增县。我和你说,我们现在比起他们,不相上下啊。“郑海良边说着边摆着手,眼里满是火焰。
“哦,我们?我们县吗?这么厉害?“郑汉民有点疑惑。再怎么说,报纸上天天讲鹏城经验和珠城示范,也没见我们上过报纸啊。虽然身边的特区早就开始扩区,建设搞得也是有模有样,但自己的县城还属于小打小闹的水平,这点也是大家一致公认的。
“哎,我们不怎么宣传而已。“郑海良放下茶杯,他正酝酿一番宏大言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