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过去吧,我这就走了。记住和林经理把后面的事处理完。”陈仕海说着,又往包房那边瞥了一眼,然后自顾着走向电梯,到电梯门前又示意阿华进包厢。
目送着陈仕海走进电梯,阿华也就遵从指示,不紧不慢地往包房里走去。
这一走,也许他走出的又是一条金康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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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夏的正午,是极其残酷和极端的。一边是烈日临空的高温,一边是海上滚烫的湿气,两者往往反复纠缠,导致天气无比闷热、潮湿。
对于近日的郑汉民而言,盛夏的湿热不是最难熬的,最难熬的还是村民的牢骚。
自从港商来村里投资了一个包装厂后,虽然村里的经济开始变得红火,但随之而来的,却是村民的牢骚和不满。郑汉民想不通的是,都给大家指明了赚钱的路子,怎么大家伙居然都埋怨起来了呢?罢了,随他们吧,反正天热,我就躲起来喝茶。
这人啊,刚吃饱几天的饭就开始闹事,真是人心难测啊。郑汉民端坐在家里的藤椅上,闭目养神,思索着这个可有可无的哲学问题。
“咚咚、咚咚”,一阵急促、暴力的敲门声,把郑汉民从冥想中给震醒。
“谁啊?”郑汉民显得有点不耐烦,不是和大队委说了自己有点不舒服不去上班了,怎么还找上门了?
“郑书记,是我,阿容。”门外面传来熟悉的声音,这是在大队工作的本村年轻人,阿容,郑少容。
“喏,来了。”郑汉民闻之,缓缓从藤椅上站起,步伐拖沓地往大门口走去。在郑汉民眼里,这个郑少容是村里少有的,可靠的年轻人。他读完农林中专后就被分配回县城工作,后来居然申请调回村里,在村大队当书记员,同时还身兼村小学的副校长和班主任。小伙子本分、能干,在村里的口碑可谓是蒸蒸日上;郑汉民见此,可以说是喜在心里,毕竟过几年自己退下来,这个年轻人就能顺利接班,村里有个如此实干和靠谱的接班人,也算是他对组织和上级的交代了。
郑汉民打开门,就见阿容正严肃、挺拔地站在门口外,他正等着给书记汇报情况。
“怎么了?有事吗?”郑汉民看到阿容如此严肃,估摸着有大事发生了。
“书记,有人到大队门口告状了,告六叔的状。他们把六叔给绑起来,说是要把六叔抓到派出所。”阿容一字一句如实汇报情况。
“喏,是老六啊。等等,我一会过去。你先过去稳定一下局面。”郑汉民一听是“六叔”,就知道这事不小,得自己亲自出马,亲自解决。
郑少容听从书记的吩咐,立即抬腿往村大队赶。郑汉民看着这年轻人愈发模糊的背影,暗暗叹了一口气。
这个被叫做“老六”或“六叔”的人,真名叫郑树超,祖上原是地主,其祖父和反动派有勾连,土改后家道中落,其祖父也因为和反动派有说不清道不明联系被公审后枪决了;其后,其家庭愈发困难,到了老六这代,已是一贫如洗。但趁着改革开放,老六兄弟几人骨子里遗传的商人基因又开始有了用武之地,他们跑运输、倒卖日用品和承包山林,甚至和社会上的头脸人物一起合伙做生意,这些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暴发起来。
这“老六”在家庭几兄弟中是最地痞无赖的,他生性贪婪、嗜赌、好色,持强凌弱、欺软怕硬,自称本村一霸。趁着自家的暴发,老六参与各种流氓活动,甚至还和道上的人物一起开了地下赌场,并吹嘘自己在县里有多大多深的关系,一时间,村里人对他是又恭敬又害怕。大人有时候为了吓唬小孩子,也会说上“六伯公来了”之类的诳语。
对于“老六”这类人,郑汉民打心里是瞧不上的。但碍于还是本家亲戚,有那么些情分,而且人家几兄弟对村里也算做了点实事,所以对于“老六”在村内的各种言行,他基本上也是不管不问的,只要不出格就行。甚至双方偶尔见了面,也需要假情假意地寒暄几句。至于那些偷鸡摸狗的流氓行为,就让派出所出面去收拾吧,这些也不归他这个当书记的管。如今,“老六”居然被人绑了起来,想必不是本村人干的,这倒是要看看,是那些人有这番本事,能把本村一霸给制服?郑汉民想着,也就匆忙穿上正装,踏着摩托车就往大队方向奔驰而去。
离大队的办公房还有几百米,郑汉民远远就看见一群人正密密麻麻地堆在大队门口,时不时发出各种叫嚣声、吵闹声甚至哭喊声。
“书记来了,书记来了。书记来断案来了。”人群中有人看见郑汉民踏着摩托车飞驰而来,立马加速起哄。顺着这些叫嚣声,郑汉民只好远远地把摩托停下,然后快速赶到大队门口前。
“什么事?这是什么事?都围在这里干什么?”郑汉民挥了挥手,示意人群散开。他有点恼怒,看到这些人都围着,他觉得这是成何体统。
“你就是大队书记?”突然,在人群中间走出一个年轻男子,估摸约二十岁出头;他个子不高,皮肤黝黑,但身上却是满满的腱子肉:最重要的是,他说的不是本地话,而是带有中西部浓重口音的普通话。显然,他不是本村人,甚至不是本地人。
郑汉民表面上没任何表示,但内心便也开始琢磨怎么应对。他朝那个外地的年轻男子点了点头,又看看周围的村民,希望他们能给自己提供点消息什么,好让他不要那么尴尬。但显然,周围的村民除了部分起哄、叫嚷之外,没有谁上来给郑汉民说些什么。看来,这回结结实实是老六的错了,郑汉民思索着。
“你是书记?那你来评评理。你问问这老头,他干了什么丑事!”年轻的外地男子见郑汉民默不作声,便开始高声发话。显然,他明白,在这里,有理也要声高。说罢,他指了指跪在地上的老六,此时的老六,就像斗败的公鸡,脸上、脖子上还有几丝抓痕,本来就对不起观众的五官外貌现在就更加龌龊不堪,一嘴巴的金牙也被拔了几颗,平时趾高气昂的他,已经成了过街老鼠,乞求众人手下留情。
“他做了什么,你们为什么要这样绑人?”郑汉民看见老六那个过街老鼠的模样,又气又好笑。不过大队书记的脸上还是纹丝不动,他开始进入状态,准备问个明白。
“哼,这个家伙闯进我们的房间,偷看女人洗澡。我们说他,他还打人,你是书记,你评评理,他应该怎么处置。你不说,我们就把他送到派出所。”年轻的外地男人气势汹汹,步步逼近。
“你说的,我还要核实,这是第一。第二,他要是如你所说,那自然由你处置。第三,在事情没进一步闹大之前,我希望大家都和气一点。第四,把人先给松开,他是不是犯错,应该等事情落实后才来决定。”郑汉民所说的,其实都很谨慎稳妥的意见。
他知道,这老六肯定是犯事了,但这里面更多的是本村人和外地人之间的矛盾。本村解放几十年以来甚至几百年以来,都从未过有如此多、成百上千的外地人踏足本村本土。这自然是一个巨大且不可调和的矛盾:一方面,你要搞经济,就得接纳这些外地人。他们的来了,村里的房子才有人租,村里的餐馆、小卖部生意才会有起色;这是他们带来的经济红利。另一方面,则是小小的村子一下子多出来这么多的外地外乡人,在生活习惯、思维习俗其他方面势必有所冲突。之前很多村民已经给他反映过这方面的事情,比如最近一段时间的治安差了许多,小偷小摸的事情多了,晚上酒后闹事的人多了,外地女人甚至直接袒胸露背下河洗澡,等等。在大部分村民眼里,这些外地人都是做了“积恶”事,迟早村里的伯公神仙会发怒的。
“人是不会放,但你可以去调查,看我说的对不对。”看到郑汉民还在思索着什么,年轻男子又发话了,显然,他可以部分妥协,另外的,免谈。
“你把人打了,还绑起来,你还有理了?我是这里的书记,我也有责任保护我的村民,你这样做,去了派出所也要算你的账。”郑汉民觉得,这些外地人有点蛮不讲理,他都打算对他们打人的事轻拿轻放,结果等到的居然是这回应。他有点恼怒,眼里表现出一股不屑和强势的神情。这回,周围的人都知道,这是书记要发火了。
这时,一个身穿带着补丁深色短袖汗衫的中老年男人突然从年轻男子后面冒了出来。他站到郑汉民前面,给他稍微举了个躬。郑汉民并没有说什么,他在打量这个突然出现的老者。只见他的背稍微有点驼,头上戴着一顶稻草帽,嘴里叼着一杆烟枪,依稀可见各种深浅不一的皱纹布满了黝黑色的方脸,两只眼睛里充满了血丝。这也是一个外地人,一个年纪颇大的外地人。郑汉民寻思着,这应该是这群外地人中的长者,或者说,辈分资历最高的那个。看来他出面,意味着事情有转机。
“书记同志,你好。我是这帮人的叔叔,我姓杨,木字旁、杨树的杨。我们是从湘南省来这里的。来到贵地这里,就是为了找口饭吃。”老者慢条斯理地说着带浓重乡音的普通话,上来便是自报家门,也算是给了己方一个台阶下,给刚才紧张尴尬的局势降降温、定定调。
郑汉民听了这番话,便觉得这老者不简单。这番话,你可以理解成简单的先礼后兵策略,也可以理解成给接下来的谈话创造一个新局面。这人起码有点文化,郑汉民想了想,下意识地向老者点了点头。
“书记同志,我们把人绑起来,确实有些过分,但我们也是没有办法了……”老者看书记的神情有所转变,便开始把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一道出。
这一说,便把郑汉民和村民们给震住了,因为事实居然比想象的还要恶劣。
这位姓杨的老者,不仅把刚刚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还把老六在背后作恶的事实公之于众。
这老六不是第一次闯进人家里了,前几次进来偷看洗澡都被撵出去。这回得寸进尺,居然躲到柜子里等着人家洗完澡出来后,一把从后面偷袭,又抱又摸。他这么一干,就把女人给惊了,惊了就大喊大哭,女人的哭喊声惹来了正在休息的其他人,于是老六就被逮了个正着。这回人赃并获,老六想抵赖,一动手便被几个年轻人拿下。这会他伤得不轻,脸面、脖子、肚子、后背甚至手脚,都留下伤痕。终究抵抗不过的老六,就这样被痛殴了,还被绑着抬到村大队,周围的人也只敢看,不敢做声。村民们自知,这老六为非作歹,被人收拾只能说是天道轮回;但碍于毕竟是同村同乡,没有道理也有几分情理,也就不做声了。不做声,就是对老六最大的打击。
当然,大家最稀奇的,还是老者揭露了老六的其他劣迹。
比如,他开了几个地下赌档,招了几个本地游手好闲的年轻人看门,专门骗周边其他村里的人或外地人去赌钱。男人输了,他就放高利贷,拿走人家的房子做抵押;年轻的女人赌输了,老六就让她们陪着自己去县里酒店睡觉,然后胁迫她们去当娼妓,老六回头抽成当还赌债。又比如,村外或周边的人要建房子,他老六就上门强行包揽工程,仗着自己人多势众,老六在这行当内便是恶霸,价高质次不说,还经常伤人。同时,老六为了更快的来钱,还专门从外地年轻人当中找了几个当混混的把他们组织起来,老六要是看上那家人的钱,就让这些外地混混上门敲诈,又或者,直接进人家家里偷窃,甚至当街抢劫。现在村里和周边的治安恶化,根本上说,也是老六这种本地的地痞流氓在背后行凶作恶。
当然,老六也是懂得兔子不吃窝边草的道理,这些作恶,都是村子周边,他甚少在村里祸害。平时也就干点偷鸡摸狗的事,成天一副作威作福的模样。
这还算什么偷鸡摸狗?这就是犯罪!郑汉民听着老者的诉说,从刚开始的恼怒中彻底醒悟过来,这老六不能留着了,让他该去应该去的地方!
“阿容!阿容?”郑汉民趁着大家还津津有味吃着老六的瓜,便开始下一步的行动。
“书记,怎么了?”阿容不知道从那里就冒出来,他并没有沉浸在老六的大瓜之中。
“你快点通知陈所长,让他派人来了解情况。告诉这几个人,把六叔关到一楼左厢房那里,等着蔡所长。“郑汉民开始做出部署。
“你,过来。“交代好阿容,郑汉民又指了指姓杨的老者,示意他过来。老者明白,他的话起作用了,这是决战的关键时刻,是时候给老六最后一击了。他一步向前,神情格外严肃紧张。
“你刚才说的,可都是事实?”郑汉民问。
“是的,所说都是事实,书记可以自己去调查情况。”老者的回答干脆利落。
“嗯,等一下派出所的同志会来调查情况,做笔录。你留下来等。我把人先关起来,等着派出所的同志。你要把你知道的情况,都告诉给公安,如果你说谎了,回头是要处置你的。”郑汉民也很严肃紧张,因为一旦这老者说了谎,后面的局势肯定失控,他这个书记估计也就做不下去了。
看到书记也如此紧张,老者神情就变得更加肃穆。他听了郑汉民的话,就径直往大队的楼房走去,一边还给自己边的年轻人打招呼,让他们按照书记的指示守在门口,等候公安的到来。
“大家都先回家吧。事情要等公安同志来调查核实,结果未出之前,大家都先回去,有什么结果,大队会再通知大家。”郑汉民接下来要把吃瓜群众给送走,毕竟一群人这一直看热闹,不知道还会出什么幺蛾子。
大伙一听书记发话了,也就陆陆续续地散开。而跟随着老六手下的几个混混,此时却躲在离大队门口不远的一棵大树下,他们盯着大队的门口,却也不敢往前走去。
谅他们也不敢来造次!郑汉民也看见这群混混,但却不放在眼里,他独自昂首往自己的办公室大步走去。
这一回,他赌上了自己的地位与声誉。够胆,够猛!
屋外的那颗大树,此时却蝉声不绝,呲呲咋咋的蝉鸣,惹得人心焦躁、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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